远离芝加哥的地方

[美国] 理查德·佩克著

 王玉括 

 

1999年纽伯瑞少儿读物奖获奖作品

戴尔少儿出版社1998年初版

企鹅出版集团海鹦出版社2000年重版

 

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

 

为朱迪和大卫·埃弗森,并为纪念詹姆斯·琼斯而作

 

 

引子           4

牛奶里的老鼠(1930年)... 11

一个妇道人家掀起的犯案潮(1931年)... 19

最后审判日(1932年)... 28

刹车手的幽灵(1933年)... 35

无翅也飞行(1934年)... 44

百年纪念之夏(1935年)... 52

军车(1942年)... 62

作者简介... 63


 

引子

        我们总是在秋天里去同奶奶一起呆上一周。那时候我叫乔伊,而不是乔:乔伊·多德尔。我妹妹叫玛丽·艾丽斯。头几次去的时候,我们还是小娃娃,因为奶奶的阻止,我们几乎没能好好看看她居住的那个小镇。奶奶身材高大,而小镇却是那么的小。奶奶也很老了——或者说是我们觉得她很老了——有山那么老。要说身子骨结实不结实嘛,她的身子骨可结实啦,结实得就像旧皮靴一样——或者说我们觉得是这样。不过随着时间一年年地过去,玛丽·艾丽斯和我都长大了。奶奶虽说从来没变,我们每年看到她的样子却似乎都不太一样。

        现在我比当年的奶奶还要老,老得要不少呢。然而随着时间从身边流过,我却似乎越来越多地想到那些炎热的夏天里的日日夜夜,想到镇子最边上奶奶住的那栋房屋。还有爷爷。我的所有这些回忆都真切吗?字字真切,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越来越真切。



 

牛奶里的老鼠(1930年)

        从爸爸说的一些话里,玛丽·艾丽斯和我已经听出:到奶奶家去旅行将成为我们每年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玛丽·艾丽斯闹了一场,因为这将意味着她暑假里又要有一个星期离开自己的朋友贝弗利和奥德丽。除此之外,她说自己还没有从去年到奶奶家旅行的经历中恢复过来。有天夜里,她做噩梦,梦到老爷子“火枪”奇塔姆在棺材里坐了起来。第二天夜里,她又梦见奶奶养的那只老雄猫正朝她扑过来。她就是这么说的。

        可是我们别无选择,只好又去了。如果要说一年里头我们当中有谁长大了的话,那就是奶奶她自己了。看起来,她似乎仍然像以往一样看重自己的私人空间。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家里,因为她说整个镇子就是个贫民窟,她才不感兴趣呢。她的家里连收音机都不想要。

        玛丽·艾丽斯带上了跳绳,好让自己有点事做,尽管她说自己一个人跳绳是天下最孤独的事情了。我拿上了一大盒智力拼图玩具,打算把它们拼起来。据说图上画的是查尔斯·A.  林德伯格上校[8]与他的飞机“圣路易斯精神号”。我们住的是芝加哥的公寓楼,家里没有那么大的地方用来拼图。可是夏天里奶奶把她家堂屋里取暖用的火炉拆掉后就有地方放拼图用的牌桌了。

        我们到奶奶家不久以后的一天晚上,我正在拼图,奶奶在她那把平面摇椅上打瞌睡。奶奶说她根本没睡,可最后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弄醒,上床去睡了。在这之前,天还没黑的时候,玛丽·艾丽斯一直在外面跳绳。奶奶居住的小镇上没有多少铺过的路,不过有一条水泥小径从奶奶家的大门通到马路边上那个乡里乡气的信箱跟前。奶奶和我一直听见玛丽·艾丽斯在边跳边唱:

 

库里奇说跳,

胡佛说跳,

搬家公司的司机说跳。

 

        然后是玛丽·艾丽斯自己最喜欢的几句词:

 

内尼写来一封信,

你想信上都说啥?

内尼生了一个娃,

长着一头红头发。

头上头发有几根?

一根,两根,三根……

 

        跳到180时,奶奶把她叫进了屋。

        所以这会儿玛丽·艾丽斯正躲在什么地方生闷气。奶奶的呼吸很均匀,在开始打呼噜以前她都是这样。随后,我听到屋外有一匹马跑过去,马蹄发出嘚嘚的声响。

        这在当地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是我注意到马在屋外停下时四周围的一片寂静。紧接着又听到皮靴踢马肚子和马疾驰而去的声音。这声音简直就像是从汤姆·米克斯[9]的电影里面来的。就在我伸手去拿一块上面是蓝天的拼图块时,一道闪光把凸窗照得透亮。接着是一声爆炸,房屋给震得直摇晃,我的拼图板开始跳起舞来。爆炸的声音没有上次奶奶在这间堂屋里连发两枪时那么响,但还是让奶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奶奶像一艘张着帆的大船一样匆匆向前门走去。玛丽·艾丽斯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我俩都看着奶奶向夜色中走去。你勉强可以看到马路边上有一截木桩,那是用来架信箱的,可是现在信箱没了——给炸飞了。我们听见一块金属从屋顶的木瓦板上滑落下来,掉到排水沟里后弹起来,最后落进了荚莲花丛里。

        有个骑马的人把奶奶的信箱炸上了天。七月四号国庆节已经过去了,可是附近还有好多零星的焰火在放。这发焰火里装的火药可不少,它不是那种只能惊醒娃娃的焰火,甚至也不是掼炮,而可能是炸开时响声很大的红色球形樱桃爆竹。

        奶奶两只大手握成拳头,支在宽大的臀部上,牙关以一种我们所熟悉的样子咬得紧紧的。

        “考吉尔家的小子干的。”她说道,仿佛是在对事情做某种解释。

 

        奶奶睡在楼下的一间屋子里,为的是省得爬楼梯。玛丽·艾丽斯和我的房间在楼上。房间里家具很少,床架是铁的,窗台上面有许多死虫子。习惯了乡下夜里的宁静之后,我在楼上睡得很香。不过那天夜里,我睁着眼躺在床上睡不着,老在想着奶奶的信箱被炸成碎片时发出的声音。当时我十岁,正是对会爆炸的东西感兴趣的年龄,可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究竟有谁胆大包天,竟然敢对奶奶做这样的事情?

        最后我的眼皮还是垂了下来。等到睁开眼睛时,已经又是一天的早晨了。早饭的香味从楼下的厨房里飘上来。你得准时下楼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过奶奶的早饭值得你这么做。饭桌上吃的东西有奶油薄煎饼、玉米糖浆、煎火腿、土豆、洋葱……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

        玛丽·艾丽斯和我坐在桌边,奶奶在炉旁给奶油薄煎饼翻最后一个个儿。这时候,后门口来了一个客人。我们都朝来人望过去。因为隔着门纱,来人的身影很模糊,不过我们能认出那是奶奶的死对头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她系着褪了色的围裙,穿着破烂的靴子,没敢放肆敲门,而只是站在门廊上用手比划着。“多德尔太太,嗨。”她声音悽惨地叫道。

        奶奶慢慢踱到门边。“咋啦?”她隔着纱门问道。

        威尔科克斯太太哼哼着说:“首先是,我能不能用一下那个?”

        奶奶冲着门后面的那条小路点了点头,那条路通往泥巴房子和茅房,奶奶指的自然不是泥巴房子。

        “尽管去。”奶奶说,“进来坐坐?”

        可是威尔科克斯太太还是站在门口,绞着自己的两只手。“我神经太紧张了,不知道是不是——

        “你咋啦?”奶奶用最无动于衷的口气问道。

        威尔科克斯太太哭哭啼啼地说:“你让孩子到厨房外面去,我好告诉你。”

        “他们在吃饭。”奶奶说,“再说他们是芝加哥人,啥都听说过。”

        “好吧,是昨天夜里,”威尔科克斯太太开始说起来。“他们跑到我那儿去,把我那个你知道的东西吊在几根柱子中间,让它满院子地晃荡。”

        “离万圣节前夜[10]还有三个月,他们就把你的茅房砸了?”奶奶终于有了点兴趣,“这世道都是咋啦?”

        “我就是这么说来着。”威尔科克斯太太答道,“我神经太紧张了,活不下去了,所有文明的法律都垮了,在这镇上过日子太危险了。惟一一件让我宽心的事儿,就是明晚上教堂里有祷告会。我是有东西要祷告祷告了。”

        “祷告吧。”奶奶说。可这会儿威尔科克斯太太已经一分钟也憋不住了。她箭一般地冲下门廊,沿着小路朝我们家的茅房跑去。

        奶奶坐进自己的椅子,给最后一块奶油薄煎饼涂上厚厚的一层玉米糖浆。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考吉尔家的小子干的。”

        过了不大一会儿,玛丽·艾丽斯从椅子上溜下来,朝屋外走去。待她走到纱门口时,奶奶说:“我要是你的话,一早上都不会用那个茅房。”

 

        第二天清早,我进厨房时,里面的场景让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跟在我身后的玛丽·艾丽斯也一下子站住了。多德尔奶奶那枝老式的温彻斯特21型双筒猎枪正和一块油渍渍的抹布一起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旁边是一盒子弹。看样子奶奶是要擦枪。我一看到那枪,耳朵里就嗡嗡响。随后,我又看到厨房门边上奶奶的身旁有个人。

        那人是个个头高大的小伙子,眼睛细细的,两眼不时飞快地朝猎枪瞟上一眼。他身上穿的制服是全白色的,配着一顶白帽子,手里提着一个装牛奶瓶子的网兜。他抽身正准备溜走,但是奶奶说话了:“但愿今天喝你的牛奶比喝上一批牛奶运气好。昨天我在你送的奶里找到了一只死老鼠。”

        那小伙子细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会的,绝不会的。”他说。

        “你的意思是顾客在撒谎?你可得小心点。”奶奶说,“那牛奶我后来只好喂猫了,老鼠当然也一样。”

        奶奶又在撒她的一个弥天大谎了。她要是真的在牛奶里面找到了老鼠,早就会像那个信箱一样地炸了。她在撒弥天大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

        “还有件事,”奶奶说,“明天不用给我送奶,不管是牛奶,还是奶油都别送。我要出门。”

        这个我们倒还是第一次听说,玛丽·艾丽斯听了这话以后使劲用胳膊肘捣我。

        “我今晚上走,明天一天都不在。我可不想让牛奶留在门外头变酸。我不会付钱的。我要带孙儿孙女去看我的表亲利奥塔·施鲁斯伯里。”

        又是一个弥天大谎。奶奶去作短途旅行,而且还让我们同她一块儿去?我想才不会呢。她可不会去做劳心费神的事情,再说她的事情也从来不会告诉别人。

        奶奶从炉边转过身来,装出一副看到玛丽·艾丽斯和我在场感到很吃惊的样子,而其实呢,她连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喔,这就是我的孙儿孙女。”她用刮铲指着我们,告诉那小伙子说,“他们是芝加哥人。你知道的,那城里黑帮横行。我孙子就在帮里,所以你不要同他一块儿鬼混。他可比他看上去的样子要坏。”

        听了奶奶的话以后,我目瞪口呆地愣在门口。她是在说:我——伊乔·多德尔——是从芝加哥来的强梁汉子,可眼前这个小伙子的身材要比我高大一倍,他能把我当午饭吃了。

    “这是厄尼·考吉尔。”奶奶结束了自己的介绍。厄尼·考吉尔对我讪笑一下,便出了门,咚咚地走下门廊。

        “奶奶,”我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你会让我给人家杀了的。”

        奶奶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我这么说正是为了保护你。现在他就会怕你了。他什么都信,他才上四年级。”

        “奶奶,他至少有十六岁了。”

        “没错,可他还是在上四年级,”奶奶说。“他是考吉尔家的小矮子。他有三个哥哥,都是彪形大汉。你可别在黑胡同里撞上他们。”

        奶奶从厨房桌子上清走了猎枪、子弹和油渍渍的抹布,把它们都放回到木箱后面。然后她冲玛丽·艾丽斯点点头,让她铺桌子,准备吃早饭。

        大家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问奶奶:“奶奶,猎枪是做什么用的?”

        “做钓饵用的。”

        “表亲利奥塔·施鲁斯伯里是谁?”玛丽·艾丽斯问道。

        “你问谁?”奶奶说。

 

        我整天都躲在离家不太远的地方,连镇上繁华地段那家名叫“咖啡壶”的咖啡店都没去过,因为怕碰上厄尼·考吉尔和他的几个哥哥。现在我想起来是在哪儿见到过这个名字的了。挨家挨户送牛奶的那架马车车身上有个招牌,上边写着:

 

         考吉尔牛奶场     

 

从我们用青草饲养的奶牛那里送到你家厨房

绝对卫生

农场鲜蛋:我们的特产

 

        实际上,我看到过厄尼站着赶马车的样子,他通过马车前窗上开的一个小洞控制着缰绳。尽管隔了老远,你也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个你会想去多打交道的人。

        一个姓考吉尔的人家经营着这个牛奶场,这或许只是个巧合,我不知道。

        奶奶看到我呆在离家这么近的地方,便吩咐我给菜园子锄草。你不能呆在离她太近的地方,否则她就会找件事情给你做做。菜园子从后门口整整齐齐地延伸到奶奶晾衣服的院子旁边的那座泥巴房子跟前。我冒着酷暑锄草。每次锄到泥巴房子跟前时,我都有一种幻觉,觉得考吉尔四兄弟正从里面走出来。我可以生动地想像到他们用我的皮带把我吊在屋檐下面,轮流地抽我,直到把我抽昏过去。可是每次除了看到那只老雄猫叉着爪子,躺在门里面睡觉以外,我什么也没看到。

        两垄青葱熏得我眼睛直流眼泪,它们的气味也让我闻了心里犯恶心。待听到玛丽·艾丽斯在厨房里尖叫的声音时,我真觉得自己要得心绞痛了。玛丽·艾丽斯不是那种喜欢尖叫的人,所以听到叫声我马上站了起来。我想是厄尼·考吉尔钻进厨房,向她扑过去了。我跳过一行行菜畦,急忙朝家里跑去。

        可是厨房里面只有奶奶和玛丽·艾丽斯两个人。玛丽·艾丽斯的两只眼睛就像孤女安妮[11]一样,睁得有两毛五分钱的角子那么大,她的两手都捂在嘴巴上。桌子上方矗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她的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只捕鼠夹,被夹住的老鼠还在夹子上,是只挺大的老鼠。它的尾巴拖下来这么长,看上去就像是从厨房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长条捕蝇纸。捕鼠夹的弹簧夹住了老鼠的颈子,差点就要把它的脑袋给夹掉下来了。老鼠已经奄奄一息,样子不怎么中看。

        玛丽·艾丽斯吓呆了。这又是一次她所说的日后让她做了好多年噩梦的经历。

        奶奶察看了一下自己捕获的猎物。这会儿,她把捕鼠夹放到一只空瓶子的瓶口上,松开弹簧,老鼠扑通一声掉到了瓶底。

        奶奶转过身,从那块摆放刚洗过的容器的滤水板上又拿了一只瓶子,瓶子里面装满了牛奶——我想是厄尼·考吉尔早上刚刚送来的奶。奶奶把牛奶倒进桌上的瓶子,倒的时候连一滴牛奶都没溅出来。玛丽·艾丽斯和我两腿发软,就像两个瘫子似的看着牛奶慢慢淹过老鼠那长着一身灰毛的身体,直到它的胡子开始飘浮起来为止。看到牛奶淹过老鼠的脑袋时,玛丽·艾丽斯撒腿就跑。看她那架势就好像即使后门上了闩,她也会一头撞破门纱,直冲出去的。

        此时奶奶正把一个纸盖子盖在装着牛奶和老鼠的瓶子上。我都不知道去问问她这么做是要干什么,其实这个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玛丽·艾丽斯直到吃晚饭时才回来,而且就是回来了,她也不想吃晚饭。我看到她用那把握在她那只小手里嫌大的叉子在盘子里把青豆和咸肉叉来叉去。奶奶胃口很好。吃完一大块夹心蛋糕后,她离开了餐桌。“咱们马上动手,把那些碟子都洗了,晾干收好。”她说。奶奶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下一个时刻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我实在也并不知道。

        傍晚时光还剩下一点,不过天色已暗。我们都进了堂屋以后,奶奶还守在厨房。可是当玛丽·艾丽斯找跳绳,打算拿出去玩的时候,奶奶走进来说:“今晚上别去。”

        玛丽·艾丽斯气呼呼地看着奶奶,但是什么也没说。后来她跳到那张有靠背的长木椅上,坐立不安地动来动去。来的时候她带了一本卡罗林·基恩写的书,名叫《秘密楼梯》。她喜欢靠在床上看。“今晚上别看。”奶奶说。奶奶自己这会儿正悠闲地躺在那张平面摇椅上,脚边放着针线篓。花哨的针线活她做得不多,但是她什么都补。我在拼林德伯格上校的拼图时,玛丽·艾丽斯跑过来,靠在我身边。

        天色越来越暗,我看不清拼图了,便伸手去开灯,可是奶奶阻止道:“今晚上别开。”

        不过随后我们就知道要有什么事情了。“把前门关上。”奶奶吩咐玛丽·艾丽斯。玛丽·艾丽斯去关门时,看上去只是个灰不溜秋的小不点儿,同老鼠差不多。“把门闩上。”奶奶喊道,可过去她是从来不锁门的。

        此刻,在黑乎乎的客厅里,我们三人每人都只能看到其他人的一个轮廓。一个秘密的计划正在酝酿之中。玛丽·艾丽斯慢慢蜷缩起身子,躲到靠背长木椅里面。我们都在等待着什么。天已经黑了,我可以想像到从外面看,我们的房子是个什么样子:房门紧锁,楼上楼下一盏灯也没有,我们都去拜访那个根本不存在的表亲利奥塔·施鲁斯伯里了。时间过去了半小时,这时候奶奶说话了,说的话能把我们唬得跳起来:“咱们可以讲讲鬼故事。”她说。

        “今晚上不要。”玛丽·艾丽斯低声说。

 

        后来,过了好久,我们听到了一点动静。窗外的荚莲在轻轻地摇动。我依稀看见奶奶抬起一只手来,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我们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这以后,就听到了后门口有脚步声——先是悄悄的,然后就比较大胆了。毕竟又没有人在家嘛。一只手握住了厨房纱门的把手,但是发现门从里面闩住了。

        我们听到锉刀开始戳进门纱时发出的锯东西般的轻微声音。从靠背长木椅上传来了玛丽·艾丽斯发出的一声低低的、惊恐的声音。奶奶弯下腰,从针线篓里拿了点什么东西。黑暗弄得我能把纸风车也看成是宝石。我勉强发现奶奶的摇椅在摇,可是奶奶没坐在摇椅里面。她正站在我身边。“跟我来。”她冲我耳语道。

        我跟着她穿过屋子,朝厨房走去。你简直难以想像,一个身体如此沉重的妇人走起路来会是这样的轻巧。她走路的样子活像是在飘。我们两人像两头怪模怪样的野兽一样移动着,大的在前,小的在后。这会儿我们摸到了厨房的门边,我听见厨房里有人在皱巴巴的油地毡上拖着脚走动的声音。

        奶奶转过身来,面朝着我,她在我鼻子底下用一只手大拇指的指甲划着了一根火柴。男人会用一只手划火柴,可你从没见过女人也会这么做。奶奶用身子挡住火苗,把火柴凑向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什么东西上面。那东西嘶嘶地响了起来。随后她弯下腰,将那东西朝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厨房里面滚去。

        几秒钟之后,奶奶的家里再次闪起火光,响起了爆炸声。只见厨房里蓝光一闪,一瞬间,你可以看到里面墙上的每一张日历。接着便是一声像最后审判日[12]来临一般的天崩地裂似的爆炸。奶奶把一个响声很大的红色球形樱桃爆竹贴地滚进了厨房,那玩意儿就在考吉尔家四兄弟——三个大块头加上厄尼——的脚底下开了花。

    奶奶把我从她身边拽过去,推进厨房。“拉一下吊灯开关。”她吩咐道。我照着做了。我转过身,面对着多德尔奶奶时,看到她肩窝里顶着猎枪。我从她面前躲开,只见身后正站着考吉尔家四兄弟。他们的耳朵完全震聋了,没等看明白他们来偷的那支猎枪的两根枪管正冲着自己的鼻子,就已经给唬的一步也动弹不了了。

        这哥儿几个脚上都穿着鞋头镶钢板的靴子,靴子边上粘着已经结成块的粪便,所以他们的脚趾头没给炸掉。不过他们的裤子里面都冒出一股什么东西的表面给烧焦了的味道。樱桃爆竹已经把他们给吓傻了,只有厄尼除外,他反正本来就是个傻瓜。不过他是惟一一个还会说话的人。“我死了。”他说,“我死了,噢,我死了。”

        “快到教堂去,把他们的爹娘叫来。”奶奶简洁地吩咐我。

        “哪个教堂?”

        “圣罗勒斯。”她说,“就是木材场旁边的那个。快去,我这扣扳机的手指已经在痒痒了。”

        “我死了。”厄尼说。

 

        我箭一般地穿过夜色中的小镇,跑过商业街,跨过火车站旁边的铁轨,朝着木材场飞奔而去。这时候,我开始听到有人在铃鼓的伴奏下,用爵士乐的节奏在唱着歌:

 

把我从前的一切洗干净,

再把我挂出去晾;

净化我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好让我长住天堂!

 

        教堂还没有一所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大,可是里面的人满得好像都堆到了天花板上。教堂外面的栏杆上拴满了套着车的马。其中有一辆是考吉尔牛奶场的。

        我站在教堂里,想起来自己并不知道考吉尔爹娘都长的啥模样,再说我也只能看到坐在里面的人的后背。后来我有了点运气,发现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正坐在一条靠背长椅的一端,她两手高举在头上左右摇晃,正和众人一道唱着:

 

把魔鬼从我灵魂里赶走,

把他绑在树上;

让我升上天空,

好住在你的身旁!

 

        我气喘吁吁地斜着身子从侧廊上挤过去。得争分夺秒,我不知道这首赞美诗会唱多久,听上去它好像有不少行。

 

恨罪过,但爱罪人,

不过要让他感觉到那教训他的板子;

像举孩子一样把我举起来吧,

好让我能长住——

 

        我轻轻拍了拍威尔科克斯太太的肩膀。她一下子掉过头来。“真是个奇迹。”她大声嚷嚷起来,“多德尔家的人上教堂了,这还是第一回!阿利路亚,又收了一个罪人进来!”

        “听着,威尔科克斯太太,”我凑在她耳边很紧急地说道, “考吉尔家的人在哪儿?有重要事情。”

        “考吉尔家的人?”她说,“哦,就坐在我旁边。他们还能在哪儿?他们已经得救了,你是要——”

        “听着,威尔科克斯太太,奶奶用樱桃爆竹把考吉尔家的四个男孩都给炸了。现在她正用猎枪顶着他们呢。”

        威尔科克斯太太张大了嘴,可是没叫出声音来。

 

        接下来,考吉尔先生和考吉尔太太、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再加上我四个人爬进了一辆摇摇晃晃的牛奶车,车子由一匹飞奔的马拉着。牛奶车里面没有座位,所以我们只好紧紧地挨在一起,靠着车边上的挡板。自称神经太紧张、活不下去了的威尔科克斯太太倒是挺能耐得住这趟旅行的煎熬。

        马车左摇右晃地开进了奶奶家的旁院。大家跌跌撞撞地从马车上翻下来,赛跑似的往院子后门跑。两位太太为了不落在后面,把裙子撩得高高的。我们冲进了厨房,里面的人似乎一个都没动弹过。猎枪的枪托仍然顶在奶奶的肩窝里,她眯缝起眼睛,正用枪管瞄着。考吉尔家的那几个男孩看上去活像是一串被铁链子拴在一起、正在服苦役的囚犯。

        我第一次看了他们的爹娘一眼。他们的娘是个身体衰弱的女人,爹看上去比那几个大块头儿子要面善一点。四个小子都比他们的爹高得多。

        “瞧瞧,”考吉尔先生说,“咱这儿都是怎么啦?”

        “咱这儿,”奶奶说,“是强行入侵他人住宅,入室行窃。最小的送教养院,几个长得太大的得坐班房,除非我这扣着扳机的手指等不及了。他们想要这枝猎枪嘛,就该当得到它,不过是用他们的印堂。”

        吊灯的光在奶奶的眼镜上顽皮地闪烁着。“他们还把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的专用屋子弄塌了,说出来,埃菲,把你家茅房踢到天国去的罪魁祸首都是谁?你当时可是知道的。”

        威尔科克斯太太正在那儿抽抽噎噎。

        “好了,好了,多德尔太太。”考吉尔先生说,“这只不过是个误会。我这几个小子的脑袋瓜还没坏到这份儿上,这你是知道的。我看他们是逛错了人家。”

        “嗬,可不是吗?逛错了人家。”奶奶应道,“他们还炸错了信箱哩。”

        “多德尔太太,多德尔太太,定定神,耐住点性子。”考吉尔先生说,“把枪收起来,这样子可不像个女人家。”

        我一听这话,真想把耳朵捂起来,因为光是这句话就足够惹得奶奶开枪了。“你自个儿也知道,多德尔太太,小子终归是小子,都是烈性子。到了时候,他们就会安分下来,成为好基督徒的。他娘同我就是他们的好榜样。”

        我想考吉尔先生正在给自己找险头。可奇怪的是,奶奶竟然放下了枪。“好吧,你是他们爹,知道得最清。”她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句,把枪放到了墙边,两只手臂交叉起来抱在胸前。“不过得让他们滚出厨房。他们钻进来时割坏的门纱你得赔我。我要一个新信箱,得是个上好的电镀铁皮信箱,哪怕这得让你花上三块钱。”

        考吉尔先生听到这话以后脸上直泛白,不过还是说:“这就是了,我知道你会明白过来的,多德尔太太,男孩都会经过这个阶段。走吧,小子们。”他拍了拍大块头大儿子的肩膀,四个儿子都拼命地忍住笑。考吉尔太太在威尔科克斯太太的搀扶下先离开了。接着几个大块头儿子和厄尼也排成一队走了出去。他们的脚刚跨到门口,奶奶便说:“别急走,考吉尔先生。”

        考吉尔先生转过身子,不太情愿地走了回来。

        “我有兴趣听你解释一下这个。”奶奶边说边指了指那个牛奶瓶子。虽然瓶子就立在厨房的桌上,但是一直还没人注意到它。

        瓶子里的牛奶现在已经变得红多白少,不过里面的老鼠还是看得见。事实上,老鼠已经变得有点膨胀。

        “真见鬼——

    “这话你可以再说一遍。”奶奶道。

        考吉尔先生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多德尔太太,敢情你该不是要告诉我——

        “我并没想要告诉你什么。证据就在那儿明摆着。”

        “多德尔太太,这不可能啊。咱们是绝对讲卫生的,咱们的牛奶都过滤过。”他头上的汗珠连成串地往下淌。

        “这个我倒不怀疑。”奶奶说,“不管怎么说,在这么个小镇上,你得有好名声才行。”

        “那么怎么会——

        “保不准是每天夜里在镇上四处乱窜、瞅空子偷东西的一帮混小子赶在牛奶送到我门上以前,把老鼠扔到牛奶里去的。你那几个大儿子完全有可能把事情赖到厄尼头上,厄尼头脑简单。不管咋说,我的信箱就是他们给炸的。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现在不得不用我家的茅房。像你家大儿子这样折腾两个孤寡老太婆的无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牛奶里会有更多的老鼠,你的主顾们很快就会重新开始自己养奶牛了。”

        考吉尔先生听了此话后缩了一下身子。他的嘴唇干干地嚅动着,就是说不出话来,两眼里流露出恐惧,赤裸裸的恐惧。他倒并不在乎自己的儿子都在镇上干了些什么,不过现在他看到的是自己的买卖——可以这么说吧——就要付诸东流了。

        “多德尔太太,”他结结巴巴地问道,“那你想要咋办呢?”

        “当赏得赏,当罚得罚。”奶奶说。

        两人都不说话了。一时间奶奶与考吉尔先生似乎达成了完全的谅解。

        于是考吉尔先生问道:“我用啥来罚呢?”

        奶奶冲厨房那头的水槽点了点头。多德尔爷爷在世时就是在那个水槽上刮胡子的。他用过的镜子还挂在那儿,镜子旁边是一条长长的皮带,那是他用来磨自己那把可以割断人喉管的剃刀的。

        考吉尔先生侧身绕过厨房桌子,把那条皮带从墙上扯下来,然后便出了门。奶奶同我站在门口看着。

        屋外光线很暗,不过还是能看见考吉尔那几个儿子笨重的身影,他们正在牛奶车边上荡来荡去,等他们的爹。现在他们一刻也不用再等了。

        考吉尔先生挥起皮带,啪的一声在头上打了个响,喝道:“按年龄大小给我站好。”接下来,他把每个人都痛打了一顿。几个儿子像被戳了一刀的猪似的尖声大叫,而考吉尔太太则在牛奶车上嚎啕大哭。考吉尔先生挨个抓住每个儿子的胳膊,给他一顿臭骂。骂到厄尼时,你听都听得出来,因为一个颤抖的声音在说:“我死了。”

        最后,牛奶车咔哒咔哒地从院子里开走了。奶奶站在门口,一切又重归于平静。剃刀皮带打在那几个大块头儿子腿上的噼啪声似乎还在夜空回荡。玛丽·艾丽斯来到了我们身边。刚才她似乎是刚看到奶奶抓起猎枪便自己悄悄躲起来了。现在她长大了一点,也变得鬼灵精了一些。

        后来,威尔科克斯太太从院子后面的小路上走了过来。黑暗中依稀能看到她的帽子在上下颤动。她正在回家的路上顺便造访咱家的茅房。

        “晚安。”走过院子时她招呼道。

        “晚安,埃菲。”奶奶也向自己的死敌回应了一句。

        随后,奶奶从门边转过身来,我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要真有本事看出人脸上的什么表情来,你得努力学习才成。不过此刻,奶奶脸上所浮现的是一种我正在逐渐变得熟识的表情。对于事情的结局,她似乎很满意。她已经让这座小镇恢复了法律和秩序,尽管她说自己对此地不感兴趣。


一个妇道人家掀起的犯案潮(1931年)

        大萧条席卷了全国各地,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它。正如人们所说的,它“就像胡佛[13]行政当局一样”盘旋在我们头上,还没掉到谷底,不过正在往那儿掉。

        从沃巴什铁路公司的蓝鸟号列车上,你可以看到世道的艰难。铁路岔道上停着的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他们从一个地方流落到另一个地方,想找份工作或者找点吃的东西。玛丽·艾丽斯和我瞧着他们站在货车敞开的车厢门口。他们两手空空,正沿着铁路线往前行。

        后来,我们在奶奶家所在的那个车站下车时,就看到站台上新挂起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流浪人员(指的就是你)请离开本地

本镇治安官O. B. 狄克森

 

        不过在奶奶家,事情似乎仍在照常进行。玛丽·艾丽斯对泥巴房子里那只龇牙咧嘴的老雄猫仍旧有点害怕。奶奶说,她要是太担心那只猫的话,就不该去上茅房,而应该用房间里的便盆。便盆每张床铺底下都有,夜里用很方便。不过白天里玛丽·艾丽斯不想用它们。她不想只是为了用便盆而爬到楼上去,她也不想倒便盆倒得太勤。

        玛丽·艾丽斯已经九岁了,所以她决定要争取主动。她扛了一把扫帚去上茅房,以便猫来找她麻烦时好使劲打它。我们到奶奶家以后的一天下午,她去茅房没一会儿后就拖着扫帚,捏着鼻子,两眼泪汪汪地回来了。“泥巴房子里面有东西死了。”她说。

        “不会的。”奶奶说,“是奶酪的味道。”

        “我不要吃奶酪。”玛丽·艾丽斯说。

        “它不是给你吃的。”奶奶回答说。

        她们说到这个,我也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冲人的气味在朝厨房飘来。从厨房里,我能看见那只老雄猫正伸开四条腿,趴在院子里。它远远地躲开那座泥巴房子,正在费力地喘着气。奶酪的臭味道把猫都熏跑了。不过要问奶奶那奶酪做什么用是徒劳的。我们注定了得自己去搞清楚。

 

        奶奶的房子是镇子最边上的一座。紧挨着那排剑兰的,是一道铁丝网栅栏。栅栏的另一边是玉米地。刚到奶奶家的第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总能听到八月的地里干燥的玉米杆子发出的沙哑的低语声。等到第二天夜里,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可是今年,地里会传来踢踢踏踏的皮靴声,有时候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在马路对面,与马路并排而行的是把小镇一分为二的沃巴什铁路公司的铁路线。镇治安官的助手们都给派了出来。他们带着火枪,赶着流浪的人们往前走,以免他们在镇上乞讨游荡。我从自己房间的窗户里看着外面摇摇摆摆的提灯。提灯前面是那些正往下一个镇子走去的流浪者们弯腰驼背的身影。这些影子有点像幽灵,很可怜。

        不过这一夜过得很快。第二天清晨五点时分,奶奶便站在楼梯脚下,用一把汤匙使劲地敲平底锅。我们下楼来到厨房时,看见奶奶穿了一条男式工装裤,裤管塞在脚上穿着的胶靴里。奶奶总不能就穿条工装裤出门,所以她在工装裤外面罩了件洗东西时穿的大褂,大褂外面再系上自己的围裙。最妙的是她的园丁帽。她在帽上装了挡蚊子的纱网,纱网的扣系在下巴上。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大山。玛丽·艾丽斯怎么也不能相信奶奶会穿工装裤。

        “这东西挡虫子。”奶奶解释道,“咱们钓鱼去。”

        我朝四处打量了一下,想找到钓竿和绕线轮。最起码也得有几根竹竿吧,可是却什么也没找到。

        “镇上的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奶奶说,“咱还没过完五月三十号的阵亡战士纪念日,就到了七月四号的国庆节,接着又是老移民野餐日。街上人挤人,差不多没法子走路了,尘土从来也没个落定的时候。我得放天假,清静一下。”

        玛丽·艾丽斯和我听了这话以后,相互使了个眼色。咱俩可是刚从芝加哥市中心商业区来的人。

        由于那股味道很难闻,我们没在早饭桌边呆很久。此刻,奶酪已经装进一只黄麻做的袋子里,躺在了后门口。一时间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那种被鲇鱼当作美味的奶酪。

        奶奶准备动身了。一旦奶奶准备动身了,你最好也准备动身。“咱们上路吧!”她边说便最后打量了一眼厨房。“把火熄了,把斧头和长柄锅藏好。”

        玛丽·艾丽斯和我眨了眨眼睛。

        “不为别的,只因为有句老话,”奶奶说,“乡下有句老话叫这么做来着。你们知道的,我是个乡下女人。”

        奶奶用一根树棍子把装奶酪的麻袋挑上肩,自己扛着。我负责装野餐的提篮。我用上了吃奶的力气才把篮子提起来。我朝篮子里面瞅了一眼,里面一半装的是家里自制的罐头水果:西红柿和腌桃子。另一半装的是从奶奶的菜园子里采下的蔬菜:四季豆、四个萝卜、一棵白菜。惟一一件看上去像是野餐的东西,就是一块自己家烘的没切片的面包。不过我没有把自己的疑惑提出来问奶奶。奶奶不是一个让你问问题的人,她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免去了许多麻烦。

        我们跟在奶奶身后,走进了外面的曙色。一离开奶奶家的院子,我们就到了乡下,但是我感觉到旅途会很长。提篮重得要命,我又没那么好的运气能指望玛丽·艾丽斯帮我拎拎篮子的另一头。

        我们几个人的身上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虫子叮不着。天已经太热了。玛丽·艾丽斯喜欢穿裙子,但最后穿的却是长裤运动装。我已经十一岁了,早过了穿短裤的年龄,所以穿的是牛仔裤。我们跟在奶奶身后大踏步地走着。在太阳升到玉米穗子上方以前,天气还不算太让人不好受。

        我们在路上走了一英里左右,吃了一路的灰尘。当然啦,作为一个自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我并不知道一英里路到底有多长,不过就觉得好像已经走了有一英里那么远。走到一个木头台子那里时,我们改变了方向,开始穿过一片牧场。

        “脚下留点神。”奶奶叮嘱我们,“牛屎多的很。”

        我们在朝盐溪那儿走,溪边的树木很快便开始显现在地平线上。不过它们就像海市蜃楼一样,离你总是那么远。

        最后,我们来到一排铁丝网编成的栅栏前面。栅栏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不管如何,不许侵入

不许钓鱼,啥也不许做

皮亚特县枪棍俱乐部私有财产

本镇治安官O. B. 狄克森

 

        “把铁丝网提起来,我好从底下钻过去。”奶奶说。

        最下面一行铁丝离地面很近,可是奶奶已经仰面躺在草地上,并且已经把奶酪从铁丝网下面塞了过去。现在她开始挪动肩膀,将身体一点一点地移到铁丝网下方。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尽量把铁丝网往上拉,可是网下面能拉出的空间并不大。铁丝钩破了奶奶的帽子,不过总算没挂到她的鼻子。现在她的胸脯过来了。玛丽·艾丽斯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吸着自己的小胸脯,希望能给奶奶帮上忙。我的手给铁丝划破了,而且叫铁刺戳了三次。可是就像一个奇迹,奶奶竟然一扭一扭地从铁丝网底下钻过去了。玛丽·艾丽斯尽管不喜欢自己的头发上粘上芒刺,但还是跟在奶奶后面,宽宽绰绰地钻了过去。

        我是男孩,所以没从底下钻,而是爬上铁丝网,用受伤的那只手的后掌心撑在一根桩子上,侧过身子一荡,翻过了铁丝网,再把篮子从铁丝网下面拖过来。现在我们是进到禁区里面来了。我觉得四下里草木丛生,荒无人烟。但奶奶却压低了嗓门对我们说:“从现在开始要保持安静,紧紧跟着我。”

        四周围都是树木和高高的蒿草。我们走下土坡,来到溪谷里时,脚下的土地变得越来越水唧唧的。蜻蜓在死水表面的浮垢上飞来飞去。奶奶顺着那排柳叶垂到水中的垂柳往前走。她拨开一团乱糟糟的藤蔓,我们便看到了一条头部扁平上翘的破旧划艇。划艇已被拉上岸,系在一棵树上。艇上的桨被从桨架上卸下,扔在积水的船底,旁边是一根头上带钢钩的长竿。

        “把那根绳子松开。”奶奶低声吩咐我。她指点着玛丽·艾丽斯爬到艇上,然后自己也爬上去,再回过身来接我手上的篮子。解开系住划艇的绳结很容易,可是要把载着奶奶的划艇推到水里却不容易。等到划艇在水面上浮起来时,我的鞋帮都已经没在泥浆里了。

        我根本没想过这是奶奶的划艇。不过奶奶划起船来是把好手。她把桨装到桨架上,桨便开始轻快地划起水来,水面上几乎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奶奶把划艇掉了个头,在岸边低垂的树枝遮掩下,沿着溪岸往前划。我们几个人悄然无声,就像这个清晨一样的安静,正在悄悄地赶往某个地方。

        我坐在划艇后面,懒洋洋地斜倚着身子,脑子里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这时候,我有生以来碰到过的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根低垂的树枝扭动着,打起圈圈来。我瞥见了滑动的鳞片和一只恶毒的眼睛,或者是一颗毒牙。接着就见一条巨大的蛇掉进了划艇里。

        那蛇没有掉到奶奶的膝盖上,而是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落到了奶奶和我中间。我眼睛里最后看到的景象,便是这个有轮胎那么厚的东西很快地盘成了一团。

 

        等我苏醒过来时,划艇已经停住,拴到了一棵小树上。奶奶俯身脸冲着我,正把一块用溪水蘸湿的布往我的额头上敷。玛丽·艾丽斯躲在她身后,两只眼睛瞪得圆圆地望着我。

        “你晕过去了,乔伊。”她用谴责的口气对我说。

        男孩子是不会晕过去的,而我却晕过去了。这可能主要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或许是中了暑。随后我想起了那条蛇,便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别担心。”奶奶说,“它已经走了。它不伤人。身子长得大,不过不伤人。只是周围有水腹蛇,所以我要是你的话,就会把手放在船里面。”

        “真棒!”玛丽·艾丽斯说,“漂亮极了,你真该看看奶奶是怎么一把抓住蛇尾巴的,她就这么一甩,就把蛇的脖子弄折了。”

        你要是问我的话,我会说:这事儿真悬乎,咱们自己的脖子差点儿就给弄折了。

        “然后,奶奶退后一步,使劲把蛇扔到老远的水里。”玛丽·艾丽斯小嘴不停地说着,“奶奶对付蛇真有一套。你真该看看——

        “是啰,是啰。”我咕哝着说。奶奶藏住了脸上难得的一丝笑容。我猜想她对于男人的勇敢的评价不会很高,我自己也没做出什么能让她改变看法的事情。为什么晕过去的不是玛丽·艾丽斯呢?这个想法断断续续地困扰了我好多年。

        我们重新开始往前划。我紧紧盯着头上方低垂的树枝。我什么都在恢复,可就是没能从难为情中恢复过来。奶奶正在把小艇划离岸边。此刻她挂上桨,站到了划艇中央。尽管她那双穿着大皮靴的脚尽量叉开,牢牢地踩住船底,划艇还是很危险地左右摇晃着。奶奶弯下腰,去拿那根头上带钢钩的长竿子。

        她稍稍瞥了一眼棕褐色的水面,便把竿子插到水里。竿子碰到了什么东西,奶奶开始两手交替着将杆子往回抽。她左右摇摆着身体,在倾斜的船身中保持平衡。我想紧紧地抓住船帮,可一想到没准哪条水腹蛇会从水里跳出来,对我的手咬上一口,又觉得很害怕。

        小溪的水面上露出了一点东西。那东西拴在被奶奶钩住的一根链子上,比装野餐的提篮大,看上去像是个装橙子用的板条箱,外面淌着水,而里面则是甩动的尾巴和扭动的身体。

        我想到水腹蛇,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可其实里面装的是鲇鱼。它们被奶奶那些可怕的奶酪吸引过来,疯得就跟大黄蜂似的。奶奶拉过板条箱,打开上盖。船底上有一个用铁丝和网线编成的奇妙装置,奶奶把扭动着身体的鱼儿往里面装时,它会随之变大。鲇鱼腮下长肉,是天底下最丑的东西,就连玛丽·艾丽斯看了都往后躲。奶奶弓着腰,不停地装鱼。用她自己的一句口头禅来说,她忙得活像一只捕鸟的猎狗。等所有的鲇鱼做着最后的挣扎,被放进网兜以后,奶奶从黄麻袋里取出新奶酪,把它们塞进板条箱里。

        “奶奶,你怎么能记得箱子沉在什么地方呢?”我惊奇地问道,“你又看不到它,可用钩子一下子就把它钩住了。”

        “记住在哪儿把它放下去的就成。”奶奶三言两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此时,她正把装好了奶酪诱饵的空箱子放回到水里。只是这并不是一个箱子,而是一个鱼陷阱。相比之下,我们在威斯康星用鱼陷阱捕鱼的笨办法真该罚款五元钱才对。

        “奶奶,”我问道,“在你们州里,捕鱼合法吗?”

        “要是合法的话,”奶奶回答说,“咱就用不着这么静悄悄的了。”

        “被逮住的话会罚多少钱?”

        “你要是不被逮住,就一分钱也不会罚。”她说,“反正这不是我的船。”

        这个例子可以说明奶奶的思维方式。“它们这些畜生喜欢这种奶酪。”奶奶语气慈祥地说。与此同时,鱼陷阱沉进水里,看不见了。奶奶趴在船帮上,想把手上的味道给洗掉。就在她这么做时,水涌过了船帮,划艇差点儿给弄沉。

        不一会儿,我们的小艇便在轻快地顺流而下了。奶奶不费力气地划着船。她的脚边躺着已经不怎么挣扎的鲇鱼。

        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爸爸是个热衷于钓鱼的人,他自己动手上假蝇钩。爸爸是环境保护俱乐部的成员,要是他知道自己的妈妈非法捕鱼的话会怎么样呢?私酿啤酒自然是另外一回事情,因为禁酒令只是肥了那些非法酿造和贩卖私酒的人。不过眼下我们说的是做事公道不公道的问题。

        我注意到玛丽·艾丽斯的目光,她正绕过奶奶划船的手臂看着我,心里琢磨着我在想些什么。就在那会儿,我们都做了决定,绝不把这事儿告诉爸爸。

 

        奶奶的办法有一个好,那就是你可以把捕鱼的所有事情一下子搞定。时间还没到八点,可是我们大概已经大功告成了。考虑到捕上来的鱼太多,我觉得我们本该带钓竿和当钓饵的虫子来钓鱼才对。不过我想现在事情算是快要安顿好了,我们可以像奶奶希望的那样,在乡下安安静静地过上一天了。可就在这时候,我们听到了人唱歌的声音。

        我大吃一惊,差点儿没从划艇里跳起来,因为原先这四周围静得就好像世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一样。歌声是从小溪转弯的地方传过来的,像是一首唱得很蹩脚的男声无伴奏伤感歌曲四重唱,里面还混杂着别的声音:

 

坎普顿的女士们把这歌儿唱

—哒,嘟—哒……

 

        奶奶把划艇停靠在小溪刚刚开始转弯的地方。透过灌木丛,我们看到对岸有座东倒西歪的房子。房子外面的阳台上挂着一块用厚木板做成的牌子,牌子上面烧出来这么几个字:

 

枪棍俱乐部

 

        阳台的栏杆上放着一排空威士忌酒瓶,歌声正从瓶子的后面传出来:

 

咱把钱押在短尾巴老马上,

有人却去赌那枣红马。

 

        阳台被唱歌的人们压得直往下陷——这都是些穿着内衣裤的大人,他们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的痛饮狂欢直到现在还没结束。一群身上只穿着松垮下垂的内衣裤的老家伙,这场面够瘆人的,玛丽·艾丽斯看得瞠目结舌。我拿不准该不该让玛丽·艾丽斯看到眼前这情景。这帮人挥舞着酒瓶子,试着跳舞。我不知道他们接下去会干什么。奶奶在旁边倒是看得很着迷。

        我们正这么看着,突然一个长衬裤上别着治安官助手徽章的瘦老头儿往前跨出一步,趴到阳台的栏杆上,冲着小溪水面大呕起来。

        T. 艾斯丘伯爵,”奶奶轻声地说,“商会的会长。”

        可这时候,一个身上只穿了条世界上最最松垮下垂的内裤的怪老头儿爬上了阳台的栏杆。他光脚站在栏杆上,身子前后摇晃着,手里的酒瓶翻倒过来,酒流进了小溪。他身后的人狂叫道:“嗬!”“嗬!”

        “给我闭会儿嘴!”他回身向他们喝道,“我来给你们唱首棒的。”他就着手里握着的酒瓶子呷了口酒,开始唱道:

 

帕迪·墨菲死去那晚上,

咱可忘不了。

那倒霉的镇子里,大家伙喝得烂醉如泥,

到了那当儿上,还有人醉醺醺。

那晚上他们只做了一桩

让我头皮发麻的事情,

那就是从死人身上拿来冰块,

直接放到了啤酒杯里。

 

    他唱完便跌进了大声叫好的众人的怀抱。

    “真叫人恶心。”奶奶说,“把他装进桶里,他也唱不出个调子来。”

    “他是谁啊?”我低声地问。

        治安官O. B. 狄克森。”奶奶回答说,“同他一块儿喝得烂醉的那一伙,都是镇子里生意场上的人。”

    玛丽·艾丽斯倒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伙生意人当中有的人的内裤已经掉得很低了。“他们不守规矩。”玛丽·艾丽斯一本正经地说。

    “男人家凑在一块儿从来就不守规矩。”奶奶道。

        不过这帮人的裤子还没掉到不能战斗的地步,而我们的脚此刻可是正踩在他们的私人领地上。不仅如此,我们还是呆在一只船上,船里装满了捕来的鱼,这些鱼就在治安官那充血的眼皮子底下。我想这会儿该是奶奶赶紧往上游划的时候了。

        可是不,奶奶用一只桨抵住溪岸,将划艇推离了岸边。随后,她开始划过小溪转弯的地方。我紧张得连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那伙人又开始了全体大合唱,而且歌声随着我们的接近而变得越来越响亮:

 

可爱的阿德林,我的老伙计……

 

    枪棍俱乐部进入了我们的视线,而我们也进入了他们的视线。玛丽·艾丽斯高高地坐在船头。奶奶稳稳当当地划着船。我自己坐在船尾,心里担心着鱼会不会给岸上的人看到。

    阳台上的醉鬼们过了一会儿才把我们看清楚。我们不慌不忙、大模大样地从他们身边划了过去。

 

你是我心上的花儿,可爱的阿德——

 

    这时候他们才看见我们。

    奶奶也看见了他们。她装出一副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模样,一边惊讶不已地张开嘴,一边好像桨也把不住了。玛丽·艾丽斯已经惊讶不已,所以也就不用再装了。我自己则是连眼睛该往那儿看才好都不知道。

        这伙人当中有的醉得太厉害,愣是带着一脸不相信的神气在那儿瞪着眼傻看,因为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段小溪的主人。有几个人看见奶奶和玛丽·艾丽斯是女的,赶紧手忙脚乱地躲到了别人身后。

    不过你再也不会看到有谁会像奶奶那样,见这帮老家伙们身上只穿着连衫裤,甚至更少的衣服以后,脸上会显露出如此一副大受冒犯的样子。她一言不发地用目光扫过他们,挨个地辨认出每个人的身份。

    四下里一片寂静。最后,治安官O. B. 狄克森总算恢复了说话能力。“我以法律的名义命令你们停下!”他吼道,“那是我的船!”

   

    没等枪棍俱乐部从视线里消失,奶奶已经重新把住了船桨。她继续划着船,就好像这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日头晒得很凶,所以奶奶没有划得很快。不管怎么说,治安官不可能顺流而下来追我们:他的船可是正被我们坐在屁股底下。

        绕过又一个溪弯和一群蹲在树桩上晒太阳的斑鸠之后,奶奶把划艇停靠在一个已成为废墟的旧码头上。我们把划艇拴在那里,从艇里爬出来,朝一个断崖顶上爬去。奶奶拖着捕鲇鱼的渔网,在前面引路,我吃力地提着装野餐的篮子殿后。玛丽·艾丽斯走在奶奶和我中间,边走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你要是问我她为什么这样走路的话,那么我说原因就是她比她看上去的那个样子还要怕蛇。

    断崖上高高地耸立着一座老房子,房子上一片漆过的地方也没有。房子的外屋已经坍塌,茅房建在一个角落里。房屋的窗子上垂着一些破布。那年头里还有草原松鸡,它们正在啄地上的泥吃。除了松鸡以外,这地方看上去没什么活气。

    房屋面朝小溪那面的阳台已经塌了下去。奶奶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房子的最里面。她把鱼倒在地上,招手让我们进去。这地方就是大白天里看着也像是闹鬼的样子。我不想进去,但是玛丽·艾丽斯已经把脚迈进了门,所以我也只好这么做。“里面有人吗?”我把篮子从奶奶身边拖过去时,悄悄地问她。

        “没别人,就只有帕斯·查普曼大婶在。”奶奶答道,听她的口气,就好像这事谁都知道似的。

    这房子曾经是座豪宅。一段用黑色胡桃木做成的宽大的楼梯通到楼梯平台处的一扇大窗子那里,窗户上的彩色玻璃还在。不过这地方光线昏暗,满是尘土,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毛,再说里面的味道也很难闻。我们走进一间堆满了家具的房间。这时候,从一张椅子上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

        “你上哪儿去啦,姑娘?”

        玛丽·艾丽斯听了以后一惊,身子直往后缩,可是那个猫在椅子里的老太太两眼盯着的是奶奶。而且她还叫奶奶“姑娘”!

        到目前为止,这个老太太是我们所见过的年纪最老的人了,比别人要老得多。她头顶秃得像个鸡蛋,脸倒是需要刮一刮,嘴里连一颗牙齿也没有。

        “你带来的这些哈(孩)儿都是谁?”她向奶奶。

        “只不过是两个我在小溪边上碰到的娃儿。”奶奶的回答令我们吃惊,“他们正钓鱼来着。”

        “我不知道要不要他们呆在这里。”帕斯大婶用刻薄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他们偷不偷东西?”

        “你的东西他们一样也不偷。”奶奶压低了嗓门答道。

        “大点声说,姑娘。”帕斯大婶道,“你在咕咕哝哝的。从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她拉了拉肩膀上的披巾,把它裹得更紧一点,尽管今天正是一年里头最热的一天。“我饿了。你吃完早饭就逃走了,从那以后就连你的影子都没见过。”

        “她有一星期没见到我了。”奶奶咕哝着对我们说,“不过她老忘事儿。”

        随后,奶奶冲帕斯大婶喊道:“鲇鱼带炸薯条和洋葱、醋拌卷心菜色拉,外带一人一个腌桃子。你的晚饭也一样,就是分量再多点儿。”

        “我看这很当饱,”帕斯大婶吼道,“不过马上动手,姑娘。赶紧去弄。”

        我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了,用这种口气跟奶奶说话的人没人能够保住小命。

        奶奶带着我们回转身,走到一间破旧的厨房里。厨房的样子不怎么样,不过存的东西倒很丰富:有大袋大袋的土豆和洋葱、玉米粉、罐头,而且我们又给帕斯大婶的食品库带来了满满一篮子的东西。

        奶奶和玛丽·艾丽斯去削土豆和洋葱的时候,我得用引火柴来生炉子。玛丽·艾丽斯同我一样的一头雾水。“奶奶,这个烦人的老太太是你婶婶吗?”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专心地听着。如果是的话,那她就是我们的曾伯祖母了。

        “不是的,我出嫁以前是她的小保姆。”奶奶说,“住在这座房子里,帮她拿东西,搬家什,在阁楼上睡觉。”

        “阁楼上有你的房间吗?”

        “没有,我只是睡在那上面。有床褥子,褥子里面衬稻草,每年春上换一次。你们现在看到我过的这种豪华富贵日子,可不是一直都有的。”

        “她付你多少工钱,奶奶?”

        “工钱?她一个小钱也没付过我,不过她管我吃饭。”

        我想了一下这件事情。

        “现在是你管她吃饭了。”我说。可是奶奶没答理我。

 

        我们在屋外的一个木板台子上剖鱼。这事我不太喜欢做。听到奶奶用刀划破鲇鱼皮的声音,我有点想吐。奶奶破鱼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剖得很快。不过每次我都觉得鱼好像在叫。奶奶叫我负责剁鱼头,但我不想把任何翻眼看着我的东西的头给剁掉。再说因为某种原因,鲇鱼长着胡子,这也实在是一件怪异的事情。最后是玛丽·艾丽斯从我手上接过了那把短柄斧头。她手起斧落,咚的一声,鱼头就飞出去了。玛丽·艾丽斯擅长此道,所以这事我就让她去做了。奶奶负责取出鱼的内脏。

        过了晌午,我们才在饭桌上坐下来。饭桌上方悬着一盏布满蜘蛛网的煤气吊灯。帕斯大婶已经在自己的位子上就座,因此比看上去的样子要精神些。奶奶坐在桌子对面,她没戴帽子,白发一缕缕地垂下来,头发湿湿的。我们刚才一直忙得活像一群捕鸟的猎狗。

        帕斯大婶用牙床咀嚼鲇鱼的样子不太好看。“这鱼有土腥味。”她评价道,“是你们自个儿捉的?”

        “是的。”我说。

        “不是。”玛丽·艾丽斯说。

        “你们用什么钓的?”帕斯大婶看着我们两人问道。

        “用奶酪。”我说。

        “用虫子。”玛丽·艾丽斯说。

        帕斯大婶见我和玛丽·艾丽斯说的话对不上头,便换了个话题。“你们这两个哈(孩)儿还在上学吗?”

        我们点点头。

        “他们还鞭你们吗?”

        “他们什么?”

        “你们讨打的时候,他们抽你们屁股吗?”帕斯大婶看起来挺感兴趣的样子。

        “他们要这样的话,我就不去上学。”玛丽·艾丽斯说。她刚刚上完三年级。

        “从前他们鞭这丫头鞭得可狠啦。”帕斯大婶用叉子指着桌子对面的奶奶说。

        我忽然想到:帕斯大婶觉得奶奶、玛丽·艾丽斯和我差不多一样大,她没有注意到岁月的流逝,所以奶奶才没告诉她说我们是她的孙子孙女,不然的话只会把她给弄糊涂的。

        “那是她来替我干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他们把她从学校里扔出来了。”帕斯大婶盯着桌子对面的奶奶说,“跟他们说说咋会这样的。”

        我们自然很有兴趣知道奶奶为啥会给人从学校里扔出来,所以都看着她。奶奶挥挥手,让我们走开。“忘了。”她说。

        “我可没忘!”帕斯大婶挥了挥叉子,“那是因为你把自己的小褂、裤衩脱了卷起来,堵住了烟囱管子,用烟熏教室。这下子你的学可算是上完了!”

        “为干活不也是上学?”奶奶咕哝了一句,不过只有玛丽·艾丽斯和我听到了她的话。

 

        奶奶希望我们走的时候厨房里能整整齐齐的。我们又花了一个小时才把厨房收拾成奶奶希望的样子。等到我们该动身时,帕斯大婶已经又回到了客厅里她那张椅子上。

        “你们现在想去哪儿?”我们一行穿过堂屋时,她喊道。

        “去猪圈,把吃剩下的东西拿去喂猪。”奶奶大声地回答她。

        “好吧,别磨洋工。你在磨洋工。从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赶快去。”帕斯大婶吼道,“狗咬门碰,让你脚底板生风。”

        出了门以后,我问奶奶:“她有猪吗?”

        “过去有过。”奶奶答道,“有段日子她很有钱,现在不行了,可是她不知道。”

        她还有自己的小保姆和这么多吃的东西,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每星期都给她带吃的来吗,奶奶?”

        “一般是带只上好的大烤鸡,她可以咬上几天。”奶奶边说边朝乡间小路那里拐去,“这样她就不用到那个可怜的农场上去找吃的了,我也可以在乡下清静一天,这是公平交易。”说到这儿时,奶奶的牙关又像我们所熟悉的那样咬紧了,“不过这是她和我两个人之间的私事。私事我是不对人说的。”

 

        我们沿着乡间的道路往家走。奶奶步履轻快。我提着篮子吃力地跟在后面,篮子里面有剖好的鱼。玛丽·艾丽斯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的路,走在我和奶奶中间。

        赶到家时,院子里的大树已经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厨房里则已是一片昏暗了。玛丽·艾丽斯和我都摇摇摆摆地走不动了。我准备直接上床去躺下。

        可是奶奶说:“钻到地窖里去,把我的啤酒拿个十五到二十瓶来。每次只拿两瓶,我可不希望哪一瓶给打碎了。

        我唉声叹着气。

        但是奶奶已经把身子转向了玛丽·艾丽斯:“你同我去炸点薯条,好配鱼吃。不能啥也没有。早上你们两个起床以前,我已经把土豆削好了。”

        我和玛丽·艾丽斯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长煎锅里一边是鲇鱼,另一边是薯条和洋葱,它们在滚热的油里炸得噼里啪啦的响。厨房里飘着蓝色的烟。等到我们都弄完以后,窗外已是一片夜色。“现在把我所有的大盘子都拿出来。”奶奶吩咐我。随后她又叫我出去,把我在上面玩查尔斯·A. 林德伯格拼图游戏的那张牌桌搬进来。

        我们带着所有吃的东西,在奶奶的带领下,磕磕绊绊地上了路。我们把东西拖过马路,运到沃巴什铁路线上,把牌桌在碎石子路上安放好。

        最后,一盘盘的鱼和薯条摆到了桌上,一瓶瓶打开的啤酒也在铁轨旁边排成了一排。

        等被驱赶着离开镇子的流浪汉们走过来时,奶奶就让他们好好地吃上一顿,喝口啤酒。玛丽·艾丽斯腰里围着奶奶的一条围裙在帮忙,围裙太长,拖到了地上。那些因为饥饿而眼窝凹陷的流浪汉们无法相信自己会有这份福气。开始时是两三个人过来,然后是五六个人,再后面就来了一串人。他们围着桌子站了一圈,两手并用地吃着东西,一起分喝着啤酒。他们不怎么说话,没有谢奶奶。奶奶这么做也不是要人谢她。

        奶奶已经脱掉了工装裤,重新换上了平时洗洗涮涮时穿的那件大褂,不过外面系上了一条新围裙。她的头发一团糟,脑后发髻上的头发向外散开,在月光下闪着白光。她看着流浪汉们吃东西,自己的嘴也嚅动着。

        这之后,我们看到了几盏摇摇晃晃的提灯。治安官同他的助手们跟在后面过来了,他们正在驱赶流浪者,要他们往前走。

        O. B. 狄克森走近前来,现在他的制服上佩着警徽,挂满了子弹的腰带耷拉在肚子上,身后是他的助手们黑森森的身影,不过这会儿他们没在唱“可爱的阿德林”。

        “好了,好了,都散开。”他一边用胳膊肘推搡着流浪汉们,从他们中间挤过去,一边大声喝道。随后他来到了奶奶面前。

        “见鬼,多德尔太太,我到哪儿你也到哪儿,你老是黏着我,就像白糖黏着白米一样。这回,你又在干什么了?”

        “我在让这些孩子吃今天的第一顿东西。”

        “或者不如说是昨天以来的第一顿东西。”一个流浪汉说。

        “多德尔太太,让我说点事你听听。”治安官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们不想给这些流浪汉东西吃。我们要他们离开本镇。”

        “他们已经不在本镇了。”奶奶用刮铲指了指治安官的脚下,“本镇的地界到那儿为止。我们这是在县里的地面上。”

        “没错,我正是本县的治安官!”O. B. 狄克森吼道,“你是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算你说中了,那就拘留我吧。”

        奶奶的话刚说完,所有的流浪汉们都把头抬了起来。狄克森治安官的助手们这会儿算是看清了自己的势单力薄。

    “多德尔太太,”治安官声音低沉地说,“我不知道该首先给你定个什么罪名。你是独自一个妇道人家掀起了一股犯案潮。比方说吧,你这些鱼是从哪儿弄来的?”他问道,问时很明智地忽略了流浪汉们手上端的私酿啤酒。

        “从盐溪水底下的鱼陷阱里弄来的。”奶奶说,“就是你自己捕鱼用的那个鱼陷阱。”

        O. B. 狄克森的两只眼睛鼓了出来。“你在指控我——皮亚特县的治安官——设陷阱捕鱼吗?”他用一根肥月耷月耷的手指戳着自己的胸脯问道。

        “不是今天早晨。”奶奶回答说,“今天早晨你醉得太厉害了。”

        流浪汉们哧哧地笑了起来。

        即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治安官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他说:“说到今天早晨,你还偷了我的船。我们称这个叫盗窃罪,多德尔太太。你会为这个倒霉的。”

        “噢,船。”奶奶用刮铲做了个小小的手势,“它就系在帕斯·查普曼大婶的码头上,你会在那儿找到它的。寻常我都会把它放回你停的地方。不过今早晨我自然是不能这么做了。我怎么能带着我的孙娃儿们,再划船经过枪棍俱乐部回去呢?他们已经看到了那个娃儿家都不该看的东西了——治安官同几个助手喝醉了酒,像松鸦一样浑身上下赤条条的,在阳台上跳捷格舞,还搞些我不知道的什么名堂。这些个看来已经给这个姑娘家留下了终身的烙印。”

        奶奶用胳膊肘推了推玛丽·艾丽斯,玛丽·艾丽斯围着那条大围裙站在那儿,看上去萎靡不振,一副已经给毁了的样子。

        “我正考虑带她去看大夫,好让她把什么都说出来。我可不想叫她生出一个你们大家都听说过的那个什么情结。”

        “得了。”狄克森治安官身后的几个助手窃窃私语道。

        T. 艾斯丘伯爵上前一步,咬着狄克森的耳朵说:“O. B.,咱们还是别惹火烧身吧,我太太现在的样子已经够让我忙的了。”

        治安官怒火中烧,但是只好强忍着说:“好吧,伯爵,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此刻,治安官同他的人马开始撤退了,不过他还要掩饰一下。“多德尔太太,”他板着脸说,“这些事我可以不管。不过我觉得你好像在办一个施粥所,但却没有卫生管理委员会发的许可证。我想书上是有条法律禁止这么做的。”

        “那你就去查查吧,O. B.。”奶奶说,“看看有没有禁止给挨饿的人吃东西的法律。不过我得告诉你一声,你的话说得太长,证据已经全都给吃光了。”

        这是不用说的事情,流浪汉们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食物。玛丽·艾丽斯用一根手指指了指那些精光光的盘子。夜晚的空气里,只有一丝淡淡的油煎鲇鱼的味道还在飘荡。喝光的啤酒瓶子不用说,早不知给扔到哪去了。

        流浪汉们沿着铁轨走远了,治安官的助手们也正在掉头往镇上走。O. B. 狄克森冲着碎石子啐了一口,转过身子跟着他们走了。他的大皮靴踩在碎石子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我们摞起盘子,把啤酒瓶找回来,好让奶奶酿下一批啤酒时用。我把牌桌上的木头支架放倒。奶奶身上的音乐细胞不多,可是我们收拾东西的时候,她一直在哼着小曲。我想我听出了她哼的是什么曲子:

 

帕迪·墨菲死的那晚上,

咱可不会忘……

 

        于是,在乡下度过了我们安静的一天以后,我们带上所有的东西,跨过马路,顶着像银盘一样的月亮回家了。


最后审判日(1932年)

        “我不认为奶奶对我们有很好的影响。”玛丽·艾丽斯说。她得出这个结论是花了点时间的,所以我不能不同意。这个结论使得我们到奶奶家去的旅行带有某种迁就的味道。玛丽·艾丽斯现在已经十岁了。我相信自打我们开始来小镇起,这是她第一次没带跳绳去奶奶家,她也没有因为不能带自己的朋友贝弗利和奥德丽去看奶奶而发脾气。“她们不会明白的。”她说。

        我们也不能确信妈妈和爸爸就会明白。由于我们对旅行的事依旧磨磨蹭蹭,所以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内心里其实是盼望着这趟旅行的。

        那年八月里我们到达奶奶家的时候,醋栗熟了。我们慢慢发现:奶奶做的醋栗饼很有名。到奶奶家后的第一个早上,玛丽·艾丽斯和我在厨房的桌边摘醋栗的梗子。奶奶看着炉子上煮醋栗的平底锅。醋栗在滚开的水里炸开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后来,有人在前门敲门。奶奶抬起手臂来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朝门口走去。我们想跟着去,但是奶奶说:“你们加油干。”

        奶奶回来的时候,银行家的老婆L. J. 韦登巴赫太太紧跟在她身后。这位银行家太太如果以为自己会被邀请坐下,那她就大错特错了。奶奶自己回到火炉旁,把韦登巴赫太太搁在了厨房的桌子边上,俯瞰着玛丽·艾丽斯和我。

        韦登巴赫太太的脑袋很大——尽管同奶奶相比还差得远——可是脚却很小,脚上穿着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厨房里的热气蒸得她左摇右晃。不过话说回来了,就是从死谷[14]里来的人,进了奶奶的厨房也得晕倒。

        “多德尔太太,我上这儿来是有事的。”她说,“我就直接说正题了。”

        “说吧。”奶奶道。

        “你知道的,这个星期是县里的集市周。”韦登巴赫太太说,“是一年一次咱这个小地方出名的机会。”

        奶奶什么话也没说。

        “你还记得吧,”韦登巴赫太太说,“自打战后重新开集以来,我的牛油面包泡菜每年都是得第一名,拿蓝绶带的。”

        如果说奶奶还记得这个的话,那她此刻可是什么表示也没有。

        “可今年,我的黄瓜长得一直不太够标准,配不上腌它的卤水。你的黄瓜咋样?”

        “没种。”奶奶说。

        “啊,好,还是你有头脑。”韦登巴赫太太的额头开始放光了,这可不光是热的缘故。“多德尔太太,跟你说实话吧,我想今年最好我还是不报名参加牛油面包泡菜比赛了。我跟你说为啥吧,咱们遇上萧条了,时运不济啊。”

        “我的时运从来就不怎么济。”奶奶回应道。

        “可不公平的是,”韦登巴赫太太说,“大家都怪开银行的。”

        “天哪!”奶奶说,“人家用农场做抵押,银行把人家赎回农场的权利给剥夺了,把人家赶出自己的土地,可人家竟然连谢都不谢一声。”

        “好了好了,多德尔太太,别这样嘛。”韦登巴赫太太把手伸到衣服前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条花边手绢,在嘴唇四周擦了一圈。“韦登巴赫先生叫我今年别报名参加集市上的牛油面包泡菜比赛了。”

        “把头低下,等到萧条过去再说?”

        “差不多吧。”韦登巴赫太太咕哝道,“所以我就自然想到了你。毕竟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嘛。”

        韦登巴赫夫妻俩住在镇子的另一头,他们的房子是镇上惟一的砖房。

        “我对我当家的——韦登巴赫先生——说:得有人去赢条蓝绶带,让咱镇的名字能够名列前茅。要不然的话,县城里的那些女人就要把奖全得走了。你知道的,考吉尔太太的装饰牛油块从来最多就只能得个荣誉奖。”

        如果说奶奶知道全县的集市上都是谁得了什么奖的话,那她此刻可是什么表示也没有。

        “可要是说起醋栗烘饼来,就没人能同你比。这个就连我们这些尝都没尝过的人都听说了。消息早就已经传开了。”

        “你要像个人一样,尽量别声张。”奶奶说。

        “醋栗是个难做的东西。”韦登巴赫太太又往下说了,“要说嘛,你在贝蒙特同沃特斯迈尔打了个平手。她是不会弄醋栗饼的,不过要是没人去挡住她的话,她就会用自家做的樱桃馅饼在水果馅饼和厚皮水果馅饼比赛上扯走一根蓝绶带。”

        这之后出现了一阵沉默,我们听到奶奶的木汤匙刮着炖锅内壁的声音。最后,奶奶说:“我做饭是让人吃的,不是为了卖弄给人家看的。”

        韦登巴赫太太叹了口气。“这是个叫人绝望的年头,别把你的光亮藏起来。为咱镇撑大旗的事要靠你了。”

        要奶奶为了镇上的名声挺身而出吗?我想韦登巴赫太太是找错了门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奶奶同时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韦登巴赫太太着急了,便扫了玛丽·艾丽斯和我一眼。“在集市上呆上一天,对你的孙娃儿们来说也是一趟挺好的旅游。”

        “这对他们来说没啥意思。”奶奶说,“他们是芝加哥人,啥都见过。”

        奶奶说这话的当儿,玛丽·艾丽斯的脸上便挂上了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我想她或许要打哈欠了——她正在同奶奶合演一出双簧。我一直在想:到集市上呆上一天,换换环境,会是件带劲的事情,可是我却只是耸了耸肩膀,继续摘自己的醋栗梗子。

        奶奶慢慢从炉边转过身来。“我就是想去,也没法赶到那儿。”

        韦登巴赫太太的脸上现出了光彩。“比赛那天我自己开霍普车送你上集市去。”她在我们头上祝福似的挥了挥手。“车里面很宽敞,够你们孙娃儿坐的。”

        “那么好吧,要是我多一块饼,那天又不下雨的话……

        “多德尔太太,我就知道你会站出来帮忙的!”韦登巴赫太太拍着手说,“记住,就是得第二名,拿条红绶带,也比啥都没有要好。”

        奶奶的目光绕过她,好像是去数捕蝇纸条上的死苍蝇了。韦登巴赫太太很快就给打发走了。我们都听到她给霍普车挂挡时车子发出的轰鸣声。

        奶奶两只手臂的袖口已经挽上去,或者说这会儿她正在把它们挽上去。她指着我吩咐道:“赶紧到镇上去,给我买一袋二十五磅重的砂糖回来,让他们把糖钱记在我账上。然后到外面地里去,把每一颗醋栗都采回来。”她又转身对玛丽·艾丽斯说,“你来学点做馅饼皮的功夫。”

        随后的三天是我少年时代里最最忙碌的三天。把二十五磅砂糖从摩尔的店里背回家费了我很大的劲,不过同把每株醋栗上的果子都摘干净这件活儿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了。韦登巴赫太太说得不错,醋栗是个难对付的东西——吃起来酸,摸起来戳人,有点儿像奶奶。我的两只手痛得一跳一跳的,上面尽是伤口,都是把醋栗采到提桶里时叫它们的尖刺给戳的。奶奶同玛丽·艾丽斯腰扎毛巾,挽着头发,在宽大的擀面板上没完没了地揉油酥面团。

        在这以后的三天里,我们每过四个小时就烘出一块醋栗饼。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往炉膛里送玉米棒子,好让烤箱保持温度。醋栗太酸,所以饼里面放的糖比放的果子还多。有些饼仍然太酸,而另外一些饼则因为糖放得太多,吃起来沙沙作响。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做着试验。奶奶对于配料的平衡越来越小心,她手拿量杯照着亮看分量,就像一个科学家在寻找某个问题的方案一样。我不得不再到镇里去买更多的砂糖,还有一罐“胖子”牌牛油罐头。这些东西我们全都得品尝过,以便找到十全十美的配方。玛丽·艾丽斯说:打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能耐去正眼看醋栗了。

        最后审判的日子到了。玛丽·艾丽斯和我早早地就在客厅里等着。奶奶已经吩咐我们把脑袋盖上,免得受集市场地上烈日的炙烤。我戴上了自己旅行时戴的虎崽帽。玛丽·艾丽斯戴上了复活节时人家送她的草帽。家里弥漫着烘烤食物的味道。

        不一会儿,奶奶像艘西班牙大帆船似的阔步走进了客厅。我们看到她后都愣住了。对于奶奶来说,所谓打扮,一般就是指解掉围裙。然而这个早晨,她却穿上了一件买来的花连衣裙。连衣裙的领子是精工编织而成的,上面别了枚高高翘起的浮雕宝石胸针。她脚上穿的是一双宽大的、我们不怎么熟悉的鞋子——鞋面是白色的,跟有点高;鞋带扎成活泼的大花结。她的头上戴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帽边的带子正好就是一条蓝色的缎带。

        奶奶瞪眼看着我们,等我们恭维她的打扮,可我们的舌头都像打了结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玛丽·艾丽斯睁大了眼睛看着奶奶,简直惊呆了。此刻眼前看到的,是不是就是五十年后她自己的模样?

        霍普车在外面轰隆隆地响着,一眨眼功夫,我们已经在车上了。这车没有艾尔·卡朋的林肯大轿车车身那么长,不过在镇上就算是最大的轿车了。玛丽·艾丽斯和我占据了后座。馅饼就放在我的两脚之间。

        奶奶负责照管一只小篮子,小篮子里装满了我们的午餐,因为在集市上,什么东西人家都会卖你双倍的价钱。奶奶坐在车子的前座,挨着韦登巴赫太太。她把一只粗大的胳膊肘撑到打开的车窗外面。镇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因为今天是集市的比赛日。不过我们经过“咖啡壶”店门口时,看到车窗外面有人的面孔,有一两个流浪汉停在人行道上看着我们开过去。奶奶冲他们微微地点着头。大多数人在赢得蓝绶带以前是不会冲着别人点头的,不过奶奶可不是大多数人。

        举行集市的场地是一块牧场,靠着县城这边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场上有许许多多的棚子、帐篷和一个看驾车赛马比赛的看台。不过今天是评比家养牛、被褥和烹调手艺的重要日子,所以尽管进场要买五分钱的门票,场地上还是挤得满满的。

        韦登巴赫太太脚蹬高跟鞋,轻快地走在奶奶身边。她不敢把自己的泡菜拿出来,可又想在奶奶的醋栗饼万一得奖的时候自己也能够沾点光。“咱们把饼拿到那边的家政帐篷去登个记吧。”她说。

        “我可不想让它们到处摆。”奶奶说,“牲口会招苍蝇。”馅饼对奶奶来说不是个负担,因为是我在提着篮子。“咱们还是先看看集市吧。”她尽量用一种不感兴趣的口气说。

        在集市的杂耍场上,反盗马社设了一个摊位,在卖香炖菜肉和烤玉米棒子。四健俱乐部在卖一头小母牛。艾利斯查默斯制造公司扎了顶大帐篷,在展卖他们的玉米去苞叶机和联合收割机。禁酒令快要废除了,可是主张禁酒的人扎了顶大帐篷,里面卖冰水,外面伸出来一个戏台。戏台上正在表演四重唱,于是我们停下脚步来听他们唱:

 

你要是乐意可以策马狂奔,

过过最威风的日子;

舒舒服服抽高级烟卷,

寻欢作乐潇洒一阵;

弹子游戏从早玩到晚,

酒吧间里泡上它一整日,

可是瞧着吧,瞧我的话有没道理:

最后你会发现,这样过日子没啥好的。

 

        杂耍场的另一头,是一架摇摇晃晃、像害了软骨病似的费里斯大转轮、一架旋转木马和一个环形轨道。杂耍场再过去的地方,有一幕场景吸引了我。在一块割了麦子的茬地里,停着一架双翼飞机。飞机旁边站着一个戴皮飞行帽和风镜的飞行员,他的腿上打着绑腿。

        还有一块招牌:

 

王牌飞行员

巴尼·布坎南巡回演出

特技飞行与载客飞行

 

        我的心一跳,但接着又沉了下去,因为另外一块招牌上写着:

 

七毛五分钱一坐

 

        我身上可没这笔钱。实际上,我身上什么钱也没有。但尽管如此,我的心还是开始在跑道上滑行起来了。我还从没有坐过飞机,可我心目中的英雄是查尔斯· A. 林德伯格上校,他单身一人驾机飞过了大西洋。

        美国退伍军人协会在做巴尼·布坎南的赞助人。一个头戴协会会员帽的红脸膛男人正在通过扩音器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告诉你们我要做什么,乡亲们。布坎南先生现在随时会给我们露一手,用他的飞机做大战期间打狡猾的德国丘八时做过的飞行动作。你们要是还嫌七毛五分钱太贵的话,布坎南先生已经同意为比赛日做一个特别奉献,那就是对每一个赢得蓝绶带的人,布坎南先生都将让他免费乘坐一次自己的飞机。这是免费的,女士们,先生们。”

        我的心已经离开地面,掠过一排灌木树篱,翱翔到蔚蓝色的天边去了。我手里提的馅饼将会赢得一等奖,因为除了奶奶以外,没人敢冒做醋栗馅饼的风险。不过奶奶会把她乘飞机的机会让给我的,因为她年纪太大了,身子也太庞大。

        “你觉得这东西能离开地面吗?”奶奶怀疑地问道。这一来我心里抱的希望就更大了。

        “它看上去活像一个箱子形的风筝。”玛丽·艾丽斯说,“疯子才会钻进去呢。”

        飞机的机翼上蒙着帆布,帆布上面有好多补丁。它比费里斯大转轮还要摇摇晃晃。但是不管怎么说,它还是一架飞机啊。我这辈子要乘飞机上天,看来就只有眼前这次机会了。韦登巴赫太太此刻正在拽奶奶的胳膊,该是把馅饼送去报名参赛的时候了。

        我们四人走进家政帐篷时,奶奶说:“我说过会有苍蝇的。”帐篷里的长条桌四周围的都是人,桌面上铺满了东西:有果酱、蜜饯、造型新颖的蔬菜、蛋糕,还有面包。一头用牛油雕成的半大不小的奶牛躺在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上。帐篷里同奶奶的厨房一样热,所以大家都扇着纸扇,纸扇是布罗希尔殡仪馆免费赠送的礼物,每把上面都印着布罗希尔的箴言:

 

待到最后关头

你自会找到朋友

 

        我们从泡菜制品旁边经过时,韦登巴赫太太的目光躲过了它们不看。我负责把馅饼打开,在水果馅饼和厚皮水果馅饼部登上记。奶奶朝桌子的另一头走去,冷眼旁观着比赛如何进行。在我看来,桌上的每样东西都不错,我真希望自己就是裁判,能把这些东西都尝上一遍。参赛的每份东西旁边都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东西的编号和名字。

        走到自己的馅饼面前时,奶奶愣住了。它的旁边还有一块醋栗饼,饼面有格状图案。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只有醋栗饼才会是这种灰绿的颜色。这是一块很漂亮的馅饼。面基的边缘同奶奶的馅饼一样整整齐齐地做出了压褶,或许做得还要更好一些。奶奶弯下腰去看了一眼卡片,然后突然把身子转了过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帐篷里面个头最矮小的人当中的一个。那是个男人,是这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之一。他身材瘦小,穿着一条小号的工装裤、一件西服衬衫,打着领结,小小的秃脑门上挂着四五缕残发。

        “鲁珀特·彭尼帕克。”奶奶低声地说。你很少会看到奶奶被别人弄个猝不及防。难道这个男人就是做出那只醋栗馅饼的人吗?

    “他是谁?”

    “伊利诺伊州最好的家庭面包师。”奶奶说,“他是同我一块在乡里出名的,所以我知道。”

    韦登巴赫太太哆嗦了一下,就连玛丽·艾丽斯看上去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输定了。”奶奶说。

        一阵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从外面传进来,是王牌飞行员巴尼·布坎南飞到了我们的正上方。他正在做着自己的空中特技:横滚、垂直8字式飞行等等。大家都抬起头来看,尽管只能看到帐篷的顶。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敢肯定它确实发生了。我想就在大家都抬起头来看飞机的一眨眼功夫,奶奶已经把自己馅饼上的卡片同鲁珀特·彭尼帕克馅饼上的卡片调了个儿。这是个绝望的举动,可是就像韦登巴赫太太说过的那样,这年头就是个绝望的年头。奶奶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我却因此就能坐上飞机了。我开始感到头晕了。

        奶奶用胳膊肘轻轻推推我,叫我离开桌子。她从人堆里挤过去,走向彭尼帕克先生。我真担心她会弯下腰,伸出手去抓住彭尼帕克先生工装裤的上半部分,把他扔出帐篷。奶奶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你从来也无法预料。“鲁珀特。”她招呼道。

        站在彭尼帕克先生身边的是个老太太,那是一我所见过的最叫人害怕的老太太,样子看上去比帕斯大婶还要怪异。她的个头只比彭尼帕克先生高出一点,穿着一身黑衣服,连帽子上的面纱都是黑色的。她的脸上长着疣子,下巴碰到了帽子的边沿,腮帮上鼓起来一块,看上去就像是嘴里正在嚼着什么东西。

        “你记得我妈妈的。”彭尼帕克先生对奶奶说。

    他的嗓音很尖,就像是从来没变过声似的。我也没变过声,但我才十二岁,所以还有希望。

        他的老妈用嘶嘶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说了点什么,同时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拖走。

        “好吧,希望最棒的人能赢。”奶奶说。说完这句话后,她就急忙转过身去。这时候,裁判们开始工作了。他们手拿小银刀和微型手铲,品尝着厚皮水果馅饼和普通馅饼。帐篷里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韦登巴赫太太不安地对奶奶说:“多德尔太太,你馅饼里的馅多滋润均匀,多棒啊。我敢肯定它会受到注意的。你的配料里面加了多少水?”

        “差不多一口吧。”奶奶答道。

        评选工作在没完没了地进行,但是没人离开闷热的帐篷。大家伙都看着裁判们嚅动着的嘴巴。最后,玛丽·艾丽斯说她觉得快要晕倒了,于是我便把她带出了帐篷。

        巴尼·布坎南驾着自己的旧飞机,还在云端里做着飞行技巧表演。他先朝地面俯冲,然后再及时把飞机拉起来。他给我们表演了三次垂直环飞和一个侧滚。我的心飞到了天上,同他一起搜索着德国人。

        帐篷里传出一个人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他们正在宣布得奖人的名单:荣誉奖、三等奖、二等奖——一等奖。我不想再进去。我希望我们会赢,但我不敢肯定我们就会赢,即使奶奶调换了——

    最后迸发出的一阵掌声把帐篷震得颤动起来。人们开始络绎不绝地从帐篷里走出来,绕过我们身旁。不一会儿,彭尼帕克先生同他妈不慌不忙地出来了,他妈紧紧地抓着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可他自己倒是眉开眼笑的。他的工装裤胸前的扣子上垂着一条蓝绶带。

        “呸!”玛丽·艾丽斯说,“我擀了这么多的馅饼皮全白费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倒是觉得松了一口气。但是,随后我便看到自己惟一一次乘坐飞机的机会快要落空了。彭尼帕克先生已经在朝双翼飞机正在降落的那片田野走去。

    最后,韦登巴赫太太同奶奶一道走出了帐篷。奶奶冲我点了点头,让我到霍普车上去拿饭篮。我们在禁酒帐篷里的一张桌子上吃了午饭,就着冰水把鸡片囫囵吞下肚子。奶奶的脸孔板得紧紧的,韦登巴赫太太则尽量以随遇而安的态度来对待眼前的不幸。

        “没什么,多德尔太太。我说过的,得第二名,拿红绶带也不应该小瞧或者轻视。你干得不赖。”

        不过奶奶上集市来可不是为了拿二等奖的。如果说奶奶没嫌费事,还是去领了奖的话,那她可是没把它戴上。“你对付的是实打实的竞争。”韦登巴赫太太说,“我料想鲁珀特·彭尼帕克先生这辈子除了伺候他那吓人的老妈和烘馅饼外,也再不会有啥事好做了。”

        安慰奶奶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奶奶一边胃口如常地吃着鸡片三明治,一边观察着四周围的人群。如果我能猜出她有什么心事的话,那就是她会乐意喝杯啤酒。

        白天似乎已经走到了头,现在开始走下坡了。我们离开禁酒帐篷时,那个四重唱团正在用准确的和声唱着:

 

……沾过酒的嘴唇

休想沾我的嘴……

 

        我们已经准备去停车的那块牧场了,可是奶奶却要我们掉过头来,往杂耍场和双翼飞机那里走。

        “咋——”韦登巴赫太太刚要开腔,又闭上嘴不做声了。

        穿过集市时,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搅动起来。前方,那架双翼飞机正躺在那边的地上,午后的阳光在它暗红色的螺旋桨上闪耀。我心里竟然萌发了某种梦想。我并没有从空中往地面俯冲扑下,我甚至也不是在地面上滑行,但是我脚下的步子确实变得轻快多了。

        让得蓝绶带的人免费乘飞机的举措并没能怎么刺激生意。巴尼·布坎南这会儿正在自己的飞机旁边没事闲荡。他照飞行员的习惯,把烟卷团在掬成杯形的手心里抽,眼下正在抽第二支。

    奶奶大步绕过卖票的桌子,朝田野里走去。她停下脚步,目光从螺旋桨到尾巴把飞机扫了一遍,然后又低头看了我一眼。我不敢抬头看她,不过我的心里正在燃起希望。随后,奶奶迈着稳稳当当的步子朝前走去。当巴尼·布坎南发现奶奶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时,便赶忙扔掉了烟卷。

    “我是得蓝绶带的人。”奶奶宣布道,“来这儿乘飞机。”

        “咋——”韦登巴赫太太惊呼道。

        我的脑袋直发麻。

        “这个,夫人,”巴尼·布坎南注意到奶奶庞大的身躯,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是参加哪种比赛的?”“水果馅饼和厚皮水果馅饼赛。”奶奶边说边举起一条握在拳头里、已经揉皱了的蓝绶带。她让巴尼·布坎南看了一眼带子,然后便把它放进了自己的手提包。

        “这个,夫人,我好像已经让一个得馅饼冠军的男人坐过飞机了。”巴尼·布坎南说,“是个小个头男人。”

    “噢,那是鲁珀特·彭尼帕克先生。”奶奶道,“你弄混了,他是香肠和肉冻赛冠军。我看上去难道不比他更像烘饼师傅?”

        奶奶抬起手,拔下帽子上的帽针,把帽子递给玛丽·艾丽斯。“喏,拿着。别让风给吹跑了。”我看见帽带——那条蓝颜色的带子不在了。

        为了把奶奶弄进驾驶舱的前座,美国退伍军人协会动用了三个会员,外加巴尼·布坎南本人。这个场面最终吸引了一大群观众。退伍军人协会的会员们想用钩起手、让奶奶的脚踩到他们手上的办法把她抬起来,可是没能奏效。

        然后他们又打算换一种办法来抬奶奶,可是刚抬到一半的当儿,奶奶的后腿和臀部就会高过脑袋。要把奶奶抬进飞机简直费劲死了,几个人全都折腾得身上汗淋淋的。不过最后,奶奶总算在周围观众的鼓掌欢呼中滑进了座位。奶奶的身子与座舱配合紧密。在她的身子下面,飞机似乎快要给压弯了。巴尼·布坎南摸了摸下巴,但随后就把风镜拉到眼睛上,跳上了后座。他可以在后座上驾驶飞机,如果他的视线能够绕过奶奶的身躯看到前面的话。退伍军人协会的一个会员把螺旋桨猛的一转,发动机咳嗽了两声,然后便轰鸣起来了。

        韦登巴赫太太此刻站在我和玛丽·艾丽斯之间,两手一边一个紧紧地抓住我们兄妹俩

我们看见奶奶庞大的身子露在机舱外面。微风抚弄着她的白发,把她脑后的圆发髻吹散了。她的眼镜像护目风镜一样地闪着光。奶奶举起一只手向我们告别,飞机开始在地上颠簸着往前滑行了。

        现在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啦,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替奶奶捏着一把汗。那架双翼飞机由于严重超重,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笨重地往前冲,想加速飞起来。只见飞机离远处田边的灌木树篱越来越近了。

        “快往上飞!”大家都在喊,“快往上飞!”玛丽·艾丽斯不敢再看下去,赶紧用手捂住了眼睛。

        但是远处飞机的前轮下面灰尘四起,只见飞机先是尾巴往上翘,然后又落了下来。悬得很,飞机刚好在田边的灌木树篱前停下来,现在正在掉头。当双翼飞机向我们开回来时,我们看到飞机上的螺旋浆像一只亮亮的圆盘似的旋转着。

        巴尼·布坎南从驾驶舱里跳下来。他看上去脸色苍白,受惊不小。伙计,他真该抽根烟压压惊才行!可是他们得先把奶奶从飞机上弄下来,而要把奶奶弄出来比刚才把她塞进去要多费一倍的工夫还不止。她的两只大大的鞋子,一边一只放在两个人的肩膀上。他们先是托住她的脚脖子,然后托着她的屁股,想把她弄出来。奶奶给弄得前仰后合的,胳膊上挎的提包也随着她的身体前后晃荡,撞在那些帮忙者的头上。他把两个大汉都折腾得跪了下来。

        最后奶奶总算又回到了坚实的土地上。她的两眼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地找我。找到我后,她向我钩钩手,我走了过去。同往常一样,我总是没法预料到下面会发生啥事。

        “很抱歉,太太,”巴尼·布坎南对奶奶说,“我装的东西多了点,这破飞机招架不了啦。”

        奶奶向他挥了挥手。“没啥,你让我孙子坐吧,”她说,“如果他愿意试试的话。”

        奶奶的话替我打开了天堂之门,我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天上的音乐。不知不觉的,我已经坐到了驾驶舱的前座上,两手颤抖着系好自己的安全带。巴尼·布坎南递给我一付风镜,一看原来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侯用过的。

        现在巴尼和我开始滑行了。我们随着飞机一起颠簸着,飞机在慢慢加速,发动机带着渴望轰鸣着。我感觉到了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瞬间。集市在我们身子下面落了下去,而前方啥也没有,只有高耸的白云,白云后面是天空,一望无际的天空。巴尼和我在一块块形状和颜色各异的田野上方、在比鸟飞的还要高的地方盘旋着,我从没想到天空会是这样的辽阔。

 

        那天晚上,玛丽·艾丽斯精疲力尽,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奶奶依然穿着白天赶集时穿的漂亮衣裳,坐在平面摇椅上脱鞋子。这双鞋一整天把她折磨得够呛,现在她把它们踢到了一边。“我脚趾头上起的泡要是都爆成玉米花,”奶奶说,“就能救一场饥荒了。”

        在一天经历了这么多大事以后,我坐在靠背长椅上,看着灯晕下的奶奶。

        “奶奶,”最后我忍不住了。“我心里压着几件事,很想问问你。”

        “你一定要问的话,”奶奶答道。“就吐出来吧。”

        “关于你坐飞机的事情,你从来没想到飞机真的会飞上天,是吗?”

        “从来没想到它会着地。”奶奶的一只手往下一按。“在我花搭迷人、飞机托得动的时候,还没飞机。我坐在飞机上,咱是不可能飞出去撒化肥的。我只想试试坐在那鸡窝里的感觉咋样。”

        “是驾驶舱,奶奶,”我说。“这就是说,你本来就一直想着让我来坐那趟飞机的?”

        奶奶啥也没说。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得坦白地说出来,”我说。“我知道你想得馅饼赛的头奖,你对这个奖看重得不得了。我觉得你把自己馅饼上的卡片同彭尼帕克先生馅饼上的卡片对调了一下,想用他的饼来得冠军。”

        奶奶用最严厉的目光蹬了我一眼,但是随后便一边放松地躺进平面摇椅,一面回答我道:“你说得没错。”


刹车手的幽灵(1933年)

        在奶奶家唯一能使我们想起自己家和芝加哥市的只有“内希”。这种桔子水五分钱一瓶,爸爸给我和玛丽·艾丽斯每人两毛五分钱,我们在这个星期,每人可以买5瓶“内希牌”桔子水,如果我们在奶奶这呆的时间长点,就可以把爸爸给我们的“津贴”花完。

        镇上的“咖啡壶”店里除了卖“格拉俳蒂斯”和“胡椒博士”两个牌子外,还卖“内希”牌汽水,他们把这些汽水放在一个用薄薄的金属板围成的大桶里,旁边的麻绳上还栓着一个开汽水瓶的启子。奶奶说她不喜欢“内希”牌汽水,因为汽水里的泡沫使她胃肠胀气。玛丽·艾丽斯却说,凡是花钱的东西都让奶奶胃肠胀气。

        到奶奶家的第一天下午,我和玛丽·艾丽斯就设法使自己缺这少那的,在奶奶还没给我们找到要干的家务活前,我们就离开奶奶家,向镇上的繁华地段走去。我终于13岁啦,所以你如果要叫我“乔”而不是叫我“乔伊”的话,我会很感谢你的,而且为了证明我是个大人,我超前几步走在玛丽·艾丽斯前面。

        有件事我得先说一下,那年玛丽·艾丽斯一直在上舞蹈课,所以无论她到哪去,都把自己跳踢踏舞的鞋子放进网袋里随身带着。那时,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位电影明星的声势席卷全国,是个叫雪莉·坦普尔[15]的小女孩,比玛丽·艾丽斯年龄还小点。雪莉既能唱,又能动,跳起踢踏舞来,热情奔放,像个小精灵。美国的所有女孩都在学踢踏舞,希望成为第二个雪莉。

        尽管玛丽·艾丽斯现在腿长得长了点,很难再成为童星,但是妈妈说跳踢踏舞可以使她有个优美的体态。由于有这个鼓励,玛丽·艾丽斯常常会突然在人行道上停下来,穿着她现在的便鞋,按照踢踏舞的舞步大跳一通。她要是这样做,我可不等她,这样一来,我们两个好象谁也不管谁似的。

        “咖啡壶”店里没其他顾客,只有几个乡下妇女在和艾克·克里普太太聊天打发时光。老板娘艾克·克里普太太围裙上别着用钩针编织的手帕,头上戴着发网。她看着我们走进店里。我先打开沙门进去,随手把门关上;然后门又开了,玛丽·艾丽斯也走了进来。你可以想象到,我们还没把汽水从冰水桶里钓鱼似的钓出来,艾克·克里普太太就想让我们付钱啦。她虽然跟那几个妇女聊得起劲,但当我开始把钱放在柜台上时,她的手伸出来就把钱拿走啦。

        店里的墙上有幅加了外框的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照片,他已经在竞选中打败胡弗,成了美国现在的总统,在他的照片两边有两幅广告:

 

全天供应

双黄蛋早餐

外加香肠、咸肉或者火腿,任君挑选

两毛钱

 

以及

 

蓝盘特价菜

肝泥香肠或者金枪鱼三明治

另赠咖啡一杯

一毛钱

 

        艾克·克里普太太和那几个乡下女人正在评论总统的长相,说什么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长得真不赖什么的。

        “真是难以想象,这么英俊的男人,打败了所有对手,却娶了那么个长相一般的女人?”一个乡下女人说,她对谁长得丑,谁长得俊是略知一二的。“艾林诺·罗斯福太太简直土得跟个土栅栏似的。”

        “也许她是个好厨子,”另一个乡下女人主动解释。“两口子总不能一天到晚靠亲嘴过日子。但是如果女的烧菜的手艺好,那么这两口子肯定能够过得长。”

        艾克·克里普太太记下有一毛钱买卖的进帐,然后说,“男人一点也不了解女人,”这种高度概括性的评论把那几个乡下女人都震住了。艾克·克里普太太接着说,“他们两口子是表兄妹,你们知道吧。“

        “谁呀?”

        “罗斯福两口子呗。他娶了自己的表妹。“

        那几个乡下女人嘴里的牙签突然不动啦。“你不是开玩笑吧。“

        “报纸上都登了,”艾克·克里普太太把手伸进围裙,重新系了系腰带。

        “那不犯法吗?”一个女人小声嘀咕。

        “我还真说不准,”艾克·克里普太太回答,罗斯福他们家又不是我们伊利诺伊人。”

        她们的声音不象刚才那么高啦,我已经注意到,在这地方娶自己的表亲那可是个敏感的话题。但是现在该给我们拿“内希”牌汽水啦。买汽水有一半乐趣,在于挽起衬衫的袖子,在冰凉的水里摸瓶子。

        玛丽·艾丽斯非常投入地把手放进冰水桶里,我们慢腾腾的,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机会。以前,在没有空调的情况下,大热天的,哪怕只能把一只手冰一冰也很爽。我们用肘推开“格拉俳蒂斯”,这东西喝不起,而且喝完嘴巴也还是干干的。“胡椒博士”的味道像咳簌糖浆,我们也不喜欢。我们每人都拿了瓶“内希”牌汽水在手,打开瓶盖,玛丽·艾丽斯在后面的售货台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在离窗子不远的桌旁坐下,这张桌子上放了盘西洋跳棋。

        从前,克里普太太有个帮着炸食物的厨子和一个帮着站柜台的女人,现在全是她自己一个人忙活,只有一个小姑娘拿块湿布帮她擦擦桌子。你要不注意根本就看不见她:她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似的。好象一阵微风就能把她从前面吹到后面去。但是她一直在忙活,围着桌面转,好象在忙着杀老鼠。

        当她挨个擦桌子擦到玛丽·艾丽斯坐的地方时,她们轻声的嘀嘀咕咕起来。玛丽·艾丽斯拿出自己跳踢踏舞的鞋子给她看,所以她们谈的一定是些女孩子们感兴趣的玩意儿。我对自己坐的比较远,与她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很得意。我已经长大,知道男孩女孩应该保持距离,只是不太明白应该保持多大的距离才合适。

        那几个乡下女人走后,克里普太太没登记卖了多少货,可见她们不是来买东西的,只是来拿几个牙签。我慢慢品尝着“内希”牌汽水的滋味。从我坐的靠近窗子的位置上,我看到一个妇女在门外停下来。她跳下四轮马车,把那头老骡子栓在门外的栓马桩上。老骡子头上盖了个草帽,这个妇女头上戴着太阳帽。从长相上来看,她恐怕是世上最凶悍的女人,跟她比起来,艾克·克里普太太简直美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她迈着一双无与伦比的大脚,腾腾腾地穿过堂屋,直接向艾克·克里普太太收钱的地方走来。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想她会不会是来抢劫的。

        “啊,迈兹·尤班克斯,”克里普太太说,“什么事?”

        这个戴太阳帽的妇女原来名叫迈兹·尤班克斯,只见她把一只污秽不堪的爪子戳到克里普太太鼻子底下说,“把我家孩子的工钱给我,”她猛地向后一扭头,转向那个身材瘦小纤细,逗留在玛丽·艾丽斯桌前的小女孩。

        “我今天已经给了她一毛五分钱,”克里普太太说。

        “她一天没干完你就给了她钱吗?”迈兹·尤班克斯有点被弄糊涂了。“这个傻瓜一会儿钱就没啦。”她向后面这个瘦小枯干的姑娘走来,小姑娘目光躲躲闪闪的,充满恐惧。

        迈兹·尤班克斯一把抓住小姑娘的前襟,命令道,“把那一毛五分钱给我,否则别指望我会放了你。”

        她妈妈抓得很紧,小姑娘一动也不能动。玛丽·艾丽斯坐在那看着她们,都吓蒙啦。只听小姑娘小声说,“我需要我挣来的钱。”

        “你啥也不需要,除非我说你需要,”迈兹·尤班克斯狗似的咆哮着,和她女儿脸对着脸。“把钱吐出来。”

        迈兹·尤班克斯稍微松了点手,那个小姑娘才敢慢慢弯下腰,从自己的鞋子里取出些什么。一定是那所有的一毛五分钱,因为迈兹·尤班克斯的手紧紧地攥着,握成个拳头。她朝女孩挥了挥拳头。

        “今晚上回家,剥了你的皮也要把你以前的工钱取出来。好你个黄毛丫头,你还嫩着点。我知道你想干吗,我的大小姐。你的鬼点子很多,但别想跟我耍心眼。

        迈兹·尤班克斯趾高气扬地从克里普太太身边走出去,克里普太太可不想被人叫做傻瓜,管人家家里的闲事。那个女孩站在玛丽·艾丽斯身边,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

        玛丽·艾丽斯伸出手来摸了摸女孩的手。她想对女孩说点什么,好让她觉得好过些。但是往下我没看,也没去听。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不久我和玛丽·艾丽斯开始回家,有意在瓶子里留了点汽水不喝完,我想玛丽·艾丽斯也跟我一样留了点底子在瓶里。我们一起走回家。当她在人行道光滑的混凝土路面停下来,又做她的踢踏舞动作时,我停下来等她。她像雪莉·坦普尔一样把裙子一甩,但是看得出来,她的心并不在上面,她只是在做些常规的动作,根本是心不在焉。

        “那个女孩是谁呀?”我终于忍不住问。

        “范达里娅·尤班克斯,”她说,“那个戴太阳帽的老乌鸦是她妈妈,她想控制范达里娅的生活。”

        我耸耸肩。“咋说呢,谁让她是她妈呢。”

        “她简直是她的监狱,”玛丽·艾丽斯说,“范达里娅今年已经十七啦。”

        “她今年十七?可看上去她还没有十二岁。”

        “十七年来,她一直是吃苦受饿的,”玛丽·艾丽斯说,“她需要朋友帮忙。”然后玛丽·艾丽斯的牙齿跟奶奶一样,钳子似的咬得紧紧的,一路上什么话也没再说。

 

        我们到家时,发现奶奶没在屋里,她正站在院子里,看着一件用木头做的,圆锥形的,很像美国印第安人帐篷似的东西。旁边不远处有一堆根据炉子的大小尺寸劈好的,留着烧炉子用的木柴,地上留下一个圆圈,是火烧过的痕迹:奶奶在这儿煮她的苹果,做苹果酱。

        奶奶向我们招手,要我们过去。“我们在做肥皂。”

        没来奶奶家以前,我们一直认为,所谓肥皂是个粉红色的条状的东西,包装纸上贴着“绒香型”商标的东西。但是那种肥皂要花七分钱才能买回来,而奶奶的肥皂一分钱不花,全都是自己做的。不大会儿,奶奶把我们兄妹俩使唤的像两只猎犬,东跑西颠的。玛丽·艾丽斯被奶奶派去抽水,一桶又一桶地打。我被派到屋里去弄木灰,发现煤斗里装满了烧木头留下的灰,全是厨房里那个炉子烧木头剩出来的。奶奶使用漏斗,把水倒进那个圆锥形的很像美国印第安人帐篷的东西。当水从灰里流出来时,就变成了碱水。奶奶用平底锅在下面接着。我们一直干到吃晚饭时才收工。我们进屋前,发现奶奶用那些根据炉子的大小尺寸劈好的木柴和刨花点了堆熊熊大火。

 

        吃完晚饭,我和奶奶继续干活,因为她说今天晚上很凉爽。玛丽·艾丽斯很想溜之大吉,其实现在已经没啥重活要干。燃烧的大火现在已经减弱了势头。奶奶在发着白光的余火上支起三脚架,上面放个很旧的罐子在炖。我们把从木头灰里过滤出来的碱水倒进去,再倒进去一定比例的清水。然后奶奶再往里面加东西,在我看来,她简直在往里面倒垃圾,净是些什么火腿的皮,熏肉的皮之类的玩意,当然还有些非常神秘,难以描述的东西。

        我们奶三个轮流搅着这个神秘的调料,夜色也逐渐爬进这个院子。牵牛花蔓上的花现在攥成了小小的蓝拳头,栅栏围墙外面的玉米地里传来沙哑的枝叶与风合奏的歌声。

        奶奶抬起头,向西方看去,她的目光看得很远,仿佛一直看到公路和瓦巴施公司的铁路交接的地方。她的目光在远处的地平线扫来扫去的,可能在等我问她看什么。

        “你在看啥哪,奶奶?”

        “那个刹车手呗,”奶奶说,目光还是在不停地扫来扫去的。

        “你是指瓦巴施铁路公司的刹车手吗?”

        奶奶点点头。“他一直是晚上的这个时候出来活动的。”

        “他是谁呀,奶奶?”

        她转向我,“你是说你从来没听讲过这个故事?”下面该奶奶搅罐子啦,她用两只手转着罐子的耳朵。“这个故事有年头啦,那还是1871年的事。之所以发生这个故事也主要是因为那场芝加哥大火。迪凯特镇发出一辆特别列车,上面挤满了人,全是志愿来灭火的。而那场大火是由奥利里太太的牛引起的。

        “当然也难怪,以前,铁路上的信号很简单,那天晚上又是大雾。不知怎么搞的,那辆装满志愿灭火人员的火车与瓦巴施铁路公司开出的一辆货物列车走的是同一条轨道。两辆车就这么头对头撞上了。离盐溪旁边堆放木头的地方只有半英里远。

        奶奶朝铁路旁边那个堆放木头的方向点点头,那个方向升起谈谈的黑烟。

        “那辆货车上的一个刹车手和两个工程师被撞死了。唉,你从没见过有多惨,简直撞得一团糟。”奶奶悲痛地遥遥头。“我那时还是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我妈妈抱着我,顺着那条铁路往前走,好让我看看是咋回事。人们后来把这两列火车撬开,把死者弄出来。那样子真是太掺了。人们都说撞死的这几个人看起来像是经过香肠搅拌机搅拌过似的。

        我费劲的咽了口气,但对奶奶早年经历的任何事,我都总是很感兴趣,这些事可能帮助我了解奶奶。

        当奶奶向远处黑呼呼的堆放木头的地方出神地看时,她搅动汤锅的手慢了下来。“不幸的事,故事不是这么就完了。”她向我看过来。“从那以后,那个刹车手一直出来活动。”

        虽然天上间或有那么一两颗星出现,但是我们周围的夜幕更黑啦。“你是指那个像是经过香肠搅拌机搅拌磨碎的那个刹车手吗?”

        奶奶点点头。“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啦。可是如果天气不好,烟雾弥漫的,还是有人看见那个刹车手顺着那条轨道游荡,手里拎着个以前的老车灯。有时人们会在木材堆里见到一个灰黄色的人影,就像他的幽魂,仍想要拦截前方开来的火车。”

        “奶奶,”我的声音开始不那么连贯了,咋说呢,我不想掩饰,“你不是说出来活动的是那个刹车手的鬼魂吧?”

        奶奶紧闭双唇,说得很慎重。“我可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我所知道的是,有些人天黑以后就不自个儿顺着那条路走啦。”

        奶奶把裙子拽到屁股底下,免得着了火。地上的余火微光闪烁,周围的空气跟中午一样热。但我因为害怕,胳膊上还是直起鸡皮疙瘩。

        “当然我说的有些人是指那些没文化的人,”奶奶说,“他们都迷信。”

 

        那天晚上我很难入睡。今天我们兄妹俩刚到奶奶家,第一天晚上睡不着也很稀松平常。但是只要我的眼睛刚一闭上,就会看见那个刹车手的幽灵,像个骷髅似的,脸烂得像汉堡包肉馅,甩着那个鬼气森森的灯笼,在树枝间悠荡。

        所以我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真是活该倒霉,我睡觉的这间屋子窗户正好对着幽灵出没的西边的那片树林。我得不停地起来看看,万一有个灯笼在那边的树林里悠荡呢。我看来看去,但是啥也没看见。

        折腾了好长时间后,我刚要迷糊着,忽然又被弄醒了。是声音把我弄醒的。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希望下面啥也听不见。但是我明明听见有什么抽着鼻子嗅东西的声音,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哭似的。仔细一听,声音好象是从玛丽·艾丽斯的屋里发出来的,而且我还听见她的声音,她还说了几个字,而我知道她就是睡着了,也从来不说话的。

        现在我突然的清醒啦,身上又重新起了鸡皮疙瘩。我身上只穿着BVD牌内衣就下了床,起来往外面的大厅看。发现玛丽·艾丽斯的卧室门关得紧紧的,可我清楚地记得因为,希望能有点微风吹进来,我们睡觉时都没关各自卧室的门。我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但没碰门上的球形捏手,因为我知道门肯定是锁着的。我轻轻敲了敲门,没想到引得里面传来担惊受怕的唧唧叫声。

        看来不是我现在把她吵醒啦,因为里面吱吱作响的地板上马上就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而且从锁眼处传来问话声:“啥事?”

        “玛丽·艾丽斯,你是一个人在里面吗?”

        “谁想打听这事呀?”

        “你认为谁想呀?你想吗?”

        ……不想,”她说,“不要这么大声耳语好不好?”

        “谁跟你在里面?”

        “一只小狗。”

                “一只小狗?”我说,“你从那弄来的小狗?”

        “那间泥巴房子。”

        “可你根本没进过那间泥巴房子,”我说。

        “它从那里面出来的。它跟着我进了我的卧室。我叫它‘船长’。你听到的是它的叫声,乔伊。别跟奶奶讲,她不想让人在屋里养宠物。”

        管她叫它“船长”还是叫啥,我反正不相信那是只宠物,但我也不想再弄清楚。我太困,懒得再跟她争辩。我重新躺到床上,睡得跟个木头一样。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时,奶奶已经先吃过早饭,她正在炉边给我们兄妹俩做早饭呢。早餐有香肠肉饼,不过它使我想起那个刹车手。还有酪乳软饼以及煎鸡蛋。玛丽·艾丽斯很快出来吃饭,她显得很自信,一副无辜的样子。但我可没忘“船长”的事。

        当奶奶转身背对她时,玛丽·艾丽斯分开软饼,塞了个香肠肉饼进去,然后放进自己衬衫里。她知道我在看她,但她移开目光不看我。鸡蛋做的太嫩,软软的跟水似的,所以她没办法弄,本来她是打算用软饼做鸡蛋三明治的,后来只好作罢。当奶奶身子转向桌子时,玛丽·艾丽斯已经把盘子舔干净。她好象车轮打滑似的一转就离开桌子,又重新上楼啦。奶奶对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好长时间。

        奶奶说昨天晚上的空气会把她调配的东西变成肥皂的,所以我们奶俩一起出去看。地上的余烬很白,而且那个罐子里确实有硬硬的固体肥皂。或者说是像肥皂的东西。

        这东西使我想起奶奶喂鲶鱼的干酪,只是闻起来味道更差。我的任务是把这种固体从罐子里橇出来,奶奶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把屠夫用的刀,把它切得一块一块的。

        “这儿的肥皂很好,”奶奶边切边说,“它能起很多肥皂泡,真能把你身上的一层皮都洗下来。”

        太阳升得还不是很高,牵牛花也正开始张开晚上缩起的花瓣。这时在远方的路上起了一层土雾,直向镇子这边飘移。待那层土雾飘近点我们才发现来的原来是迈兹·尤班克斯,她头上戴着太阳帽,帽上的穗子迎风飞动。她站在自己的四轮马车上,手里握着鞭子。她的那头老骡子头上戴着草帽,疾驰飞奔。我从没见过有骡子迈着步小跑的,更不用说像这头骡子这样撒腿狂奔啦。

        马车经过奶奶家,速度一点都没减,一直向镇上奔去。奶奶站起来,眼看着马车过去,同时用手托着下巴沉思起来。

        奶奶给我分的活是把那个煮肥皂的罐子刮干净,看起来够我忙活一天的。我把罐子在草里滚,边滚边用铁丝刷子在里面刷,好让粘着的肥皂松下来。这工作真恶心,因为这个肥皂里掺了些气味很怪的东西。奶奶倒是可惜地说,这整个做肥皂的方子也要随她将来一死而没了。

        整整一个小时,我连一个印子都没刷下去。这时玛丽·艾丽斯从后面的门廊出来,穿着她跳踢踏舞的舞鞋。她开始练其中的一个套路,嘴里还数着:

 

拖步,跳,变,前一步,后一步

拖步,跳,变,前一步,后一步。

 

        我在一点一点地刷罐子,玛丽·艾丽斯在门廊上跳来跳去的,你如果要问我对此怎么看的话,我得说,她装得也太天真啦,好象啥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我们听见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刺耳的马具碰撞声,只一眨眼的功夫,迈兹·尤班克斯坐着她的四轮马车又从镇上回来了。她把车子赶进奶奶家的侧院,气呼呼的昂首挺立着。那匹老骡子口吐白沫,看起来差不多要累死啦。骡子头上戴的草帽现在耷拉在耳朵上。

        迈兹·尤班克斯跳下车,步子迈得山响地走过来。她砰得推开门廊的后门,猛地把挡着她路的玛丽·艾丽斯推到一边。但是即便是她也不敢咋咋呼呼地硬闯进奶奶屋里,而是隔着沙门粗鲁的,喋喋不休的吵起来。

        奶奶走出来,在沙门后面显得很高大。“怎么啦,艾德尔,”奶奶说,“你来这呜呜哇哇干啥?”

        迈兹·尤班克斯喘着粗气,卷起宽大上衣的袖子。“把我闺女交出来。你把她藏到自个儿屋啦。”

        “我这屋里那样是你的?”奶奶疑惑地问。

        “范达里娅,她就在你这儿。她昨晚没回家,今天也没去干活。有人看见她进了这屋,是那个丫头带她来的。”迈兹·尤班克斯用指头戳着玛丽·艾丽斯的脸,玛丽·艾丽斯吓得身体都僵啦。

        我擦洗着煮肥皂的罐子,透过罐子上边的顶端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可以说我是全神贯注地看着。

        “谁看见她进来的?”奶奶说,“我就没看见。”

        “镇上所有人都看见啦,”迈兹·尤班克斯大声吼起来。

        奶奶点点头,明白了。因为她知道这个镇上无论出了啥事,都不会有人不知道的,而且往往是事情还没发生,大家就都知道啦。

        “嗯,艾德尔,我会告诉你到底是咋回事的,”奶奶心平气和地说。“但是如果你想搜我的房子,那你得先从我身上跨过去。那么我会免费告诉你点什么,让你尝尝厉害。如果你敢跨过那个门槛,我将扭断你的红脖子。”

        迈兹·尤班克斯攥起一个拳头,好象要破门而入。她气得在原地转来转去的,拿不定主义。后来虽然气得要背过气去,迈兹·尤班克斯还是猛地离开门廊,快速向她的四轮马车跑去。那头老骡子一见她又奔回来,吓得连连后退。

        迈兹·尤班克斯赶着她的马车急速离开奶奶家,玛丽·艾丽斯还是站在门廊里,都快蔫啦。

        很快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奶奶离开沙门。我继续擦我的肥皂罐子,不大会儿,玛丽·艾丽斯又重新练起了她的踢踏舞。但是她跳得很慢,整个的没有一点节奏。

        到晌午了,我停下手中的活,到外面上茅房,准备回来吃午饭。我快要进室外的茅房时,心里还在想着一件事,这时发现一个什么东西进了泥巴房子。原来那站着一个人,他从那间屋里走出来,正好挡着我的路。把我吓得差点掉进那间简易茅房里。

        一个家伙穿着紧身西服,衣领竖得高高的,打着丝绸领带。我记得以前在镇上见过他,不过想不起他的名字。他先上下左右地看看我,觉得我已经不小啦,决定可以跟我谈谈。

        “我是朱尼厄·斯塔布斯,”他先自我介绍,并伸出胳膊想跟我握握手。

        “啊,”我说,“你能稍微等一会吗?”

        当我从茅房出来时,他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的是:

 

斯塔布斯和艾斯丘

大众保险公司

特色险种:风灾火害

 

        “我在我爸的公司做事,”他解释说。“我爸叫默尔·斯塔布斯。”

        我用手指拨弄着他的名片。“我怀疑我奶奶会愿意参加什么保险。”

        “你奶奶是多德尔太太吗?”他说。“她当然不会,她啥东西都不买。”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活动,很显眼,我没法不注意到。“我只是碰巧路过,”他说。

        “碰巧从那间不起眼的泥巴房子和不象样的茅房中间路过?”

        “不,不。”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说实在的,我是躲在这儿的。现在是我吃午饭的时候。你把范达里娅·尤班克斯藏在你们家,我说的没错吧?”

        “大家都这么说,”我说。“怎么?你难道要向范达里娅卖你的保险吗?”

        “那的话,”他说,“我要她。”

        我站在正午的太阳下眨着眼,而他等着我明白过来。“你能带个信给范达里娅吗?”他问,又重新拿出张名片来。“你可以看看背面写的是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是状买卖。”

        我翻过名片,见上面写的是:

 

跟我一起私奔吧,心上人,

别再让什么把咱俩分开,

挣脱你妈的束缚,

她从来不懂爱情,只有一付铁石心肠。

                        我爱你,宝贝。

                                                朱尼厄

 

        我的耳朵火一样的烧起来。我现在已经十三岁,比这再委婉点也会让我窘得不行。

        “尽你的最大力量吧,”他说,“对我来说,现在不成功,将来就再没机会了。如果她老妈再把她弄回家的话,我必然要完蛋。你告诉范达里娅,我今晚天黑后会满怀希望的来泥巴房子等她。”

        然后朱尼厄不说啦。我见他用西服量起奶奶后栅栏的尺寸来。

 

        到了下半晌,我已经进了最大的努力刷这个肥皂锅,不能刷得再干净啦,我口袋里装的那五分钱都快要把我口袋底烧通了。我苦苦地想着“内希”汽水。但是我还没想好怎么脱身出去买哪,就发现一辆1930年产的福特A型私家轿车停在奶奶门口。一位女士还有一位先生从车上下来,径直朝堂屋的门口走来。我赶紧走进厨房,肯定有什么大事,我可不想错过。

        奶奶已经站在前门口,玛丽·艾丽斯在通往卧室的楼梯口附近转悠。我把藏在手心里的朱尼厄的那首诗递给她,她赶快把诗藏进衣服,她早上拿的那个香肠三明治也是藏在这个地方的。

        “朱尼厄天黑后会来泥巴房子等,”我低声说。

        玛丽·艾丽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默尔,不管你卖什么,”奶奶站在堂屋门口说,“我都不买。”

        默尔·斯塔布斯先生和他的太太涌到门口。“多德尔太太,我来这不是为了商业目的。我今天不办公事,我带我太太来,主要想跟你很友好地谈谈。”

        他们迈步进屋,奶奶让他们在堂屋坐下。“你到底想要什么?”奶奶没坐下,站在那问。

        “啥也不要,只是想跟你谈点私事。”斯塔布斯先生翘起了二郎腿。

        “这镇上可没啥私事,默尔,”奶奶说,“无论谁家的私事都是全镇的公共财产。”

        “是啊,所以你就管闲事管到我们家来啦!”斯塔布斯先生非常刺耳地说。“现在你就把尤班克斯家的丫头藏在自家楼上。”斯塔布斯太太愤怒地看着天花板。“她想把我儿子偷走,而你却在帮她的忙。这丫头已经离开她妈,差不多快逃走了!”

        奶奶转向她,眼镜的镜片一闪,警告她当心。但是斯塔布斯先生还在说,“斯塔布斯太太伤透了心,为找我们的儿子朱尼厄,腿都快跑断啦。这孩子简直昏了头,竟然想娶尤班克斯家的丫头。”

        “你接着说。”奶奶的两只大手交叉在胸前。“那又怎样?”

        “我们家在这地方是有身份的,”斯塔布斯先生说,“我们不想跟尤班克斯这样的家庭有任何瓜葛。我和其他人一样民主,但凡事都有个限度。换句话说,艾德尔·尤班克斯半疯不傻的,会把咱家给毁了的。你想想将来要是有了孩子咋办。”

        “你们跟朱尼厄谈过吗?”奶奶问。

        “当然谈过了,可他一点都听不进去,”斯塔布斯回答,“他简直是鬼迷心窍。”

        我和玛丽·艾丽斯躲在附近,每句话都听到清清楚楚的。我们总算弄明白了,范达里娅和朱尼厄想结婚,而他俩又不是表兄妹。

        这时只听见外面传来砰的一声,玛丽·艾丽斯我们两个都听见了。外面有什么东西撞在奶奶家的墙上,声音不是很大,只是两个物体相撞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奶奶也听到啦。她马上冲向前屋,虽然嘴里还在跟斯塔布斯夫妻俩说着。“哝,这可跟我扯不上任何关系,”她平静地说,“可是你们家儿子也不算小,应该可以自己拿主意。他今年多大?”

        “今年三十,”斯塔布斯太太说,“虽然三十,但他还是不懂事。”

        奶奶现在已经冲到前门,她猛地把门拉开,迈着大步跨出去。我们当然都跟着走出去,发现奶奶站在院子中间,双手掐腰,回过头来紧紧地盯着自家房子。

        有个梯子出现在大家眼前,紧搭在靠近奶奶二楼窗台的位置上,梯子的顶端站着戴着太阳帽的迈兹·艾德尔·尤班克斯。她正不停地用铁撬撬纱窗,想把窗钩子撬下来。

        奶奶紧紧地盯着迈兹·艾德尔·尤班克斯,她实在想不到,有人竟敢这么侵犯她的私有财产。

        “天哪!”斯塔布斯用手挡着阳光望上看,“这不是尤班克斯家的那个臭婆娘吗,她想把她闺女弄回家。我真希望她真能把那丫头弄回家!希望她把自己闺女弄回家,好好用棍子揍她一顿。”

        迈兹·尤班克斯丝毫没有注意到下面的院子里现在挤满了人。但是现在她已经把纱窗的钩子弄松,弯着腰想进去,而且已经跨进去一条腿。

 

        迈兹·尤班克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还没法完全翻身进去。奶奶悠闲地走过去,双手紧紧地攥住那把梯子,猛的一拉,梯子就离开地面,顺着墙倒了下来。

        对迈兹·尤班克斯来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崩塌啦。除了只有一只膝盖跨在窗台上外,迈兹·尤班克斯的整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她紧紧地拉着沙窗,但是沙窗连她一起从上面掉了下来。

        只见她在空中挣扎了好大一会儿。身子往下掉时,她还转了下身子,脚在空中踢踏着。只听轰隆一响,她掉到开着成串白色花朵的荚莲灌木丛里,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个沙窗。

        “像个能跳能飞的约沙王!”斯塔布斯太太说,“她竟然没摔伤!”

        虽然悬垂的荚莲挂住了迈兹·尤班克斯的太阳帽,卸了点她下摔的力量,但是灌木丛还是没有能托住她的身体,她一直摔到地下,正从灌木丛里面往外爬哪;嘴里还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这时斯塔布斯先生忘记了他们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主,而迈兹·尤班克斯啥也不是,想过去帮帮迈兹·尤班克斯。但是斯塔布斯太太紧紧拉住他,把他朝福特汽车拉去。而且斯塔布斯太太还扭头往后喊,“但愿这件倒霉的事情到此为止,就这么算啦,我可不想你再参合,给我们添乱,多德尔太太!”

        “快上车,卢拉,”斯塔布斯先生说。他们坐上福特车,开足马力急弛而去。

        迈兹·尤班克斯坐在奶奶的院子里,有点头晕眼花的。奶奶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儿是我家,是我的财产范围,”奶奶说完指着外面,“你给我滚出去。”

        迈兹·尤班克斯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满头是火。外面没有骡子,真搞不懂他把那匹老骡子拴在那啦,如果它还没跑死的话。迈兹·尤班克斯刚走出奶奶的财产范围,就转过身吼叫起来。“你把我闺女藏起来,但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你等着瞧!”

        我抬头向楼上那间没有纱窗的卧室窗口望去,发现有张人脸闪了一下,那张脸白的像个幽灵。但我敢肯定,那决不是小狗“船长”的脸。

 

        当晚八点种,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整个事件是咋回事。人们知道朱尼厄·斯塔布斯公然不听父母卢拉和默尔的话,而且人们知道他正呆在奶奶的泥巴房子里,打算远走高飞。人们也知道范达里娅·尤班克斯现在正藏在奶奶家里,而且也已经准备好私奔,尽管她妈妈艾德尔为了阻止她,差点没摔死。

        那列瓦巴施铁路公司的快车来往于底特律和圣路易斯之间,就要到达奶奶她们住的这个小镇。通常火车到站时间是817分,而且很快就又会开走,这两个离开自己家的年轻人打算乘这辆火车私奔。人们都在这么传说。

        几年来“咖啡壶”店也从来没有做过今晚这么好的生意,有这么多客人来,因为人们坐在店内,就可以通过店里前面的窗户,清清楚楚地望见火车站上的事情。人们争相传说着这件事,为了能亲眼目睹这件事将到底如何收场,人们从这个县的各个角落开着车过来。斯塔布斯家的人应该出现在站台上,劝说朱尼厄回心转意。而整个尤班克斯家族的人都将到镇上来,要把范达里娅弄回家。人们对范达里娅到底有几个身高马大的兄弟说法不一,但是都认为至少有好几个。

        但是事情往往并不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进行。瓦巴施铁路公司的快车准时进站时,整个镇子都快被人挤破啦,但是那两个爱情鸟朱尼厄和范达里娅并没出现。

        人们眼见着快车离开车站,可还是没见到朱尼厄和范达里娅两人。默尔和卢拉·斯塔布斯以及尤班克斯家的人在站台上急得团团转。火车在经过奶奶家时开始加速,奶奶站在堂屋门口看着火车过去,玛丽·艾丽斯呆在楼上,透过卧室的窗户看着火车开过去。

        但是紧接着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划破夜空,那辆快速行驶的列车紧急刹车,但是由于惯性太大,火车足足滑了四百多米才完全停下来。

        那天晚上有淡淡的薄雾,能见度较差。在那个经常有鬼魂出没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身影,裹着黑色的衣服,一个老式的灯笼晃来晃去的。那个刹车手的幽灵仿佛笼罩着铁轨,沉浸在幽暗的昏黄色的灯光里。工程师从车上探出脑袋,睁大眼睛盯着下面的铁轨。他正要派哪个司炉工下去看看到底咋回事,只见那个幽灵般的身影消失在谈谈的雾气中,好象已经融化在雾气里。

        但是这短短的停顿,给范达里娅和朱尼厄创造了一个机会。他们手拉着手,从瓦巴施铁路公司轨道的另外一面出现,从特等豪华车厢的后面爬上火车车厢末端的连廊。当快车再次出发时,他们已经上了车,最后总算一起走了。

 

        那天晚上奶奶再也不用折腾,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看看,然后再去睡啦。当我来到堂屋门口时,奶奶正躺在平面摇椅上,跟玛丽·艾丽斯说着话,“下次你可以把哪个流浪儿带回家,然后把她变成小狗。”

        玛丽·艾丽斯紧紧地盯着奶奶。

        “你可以叫它‘船长’,”奶奶建议到。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跟你哥说范达里娅·尤班克斯是只小狗。这屋里我哪个旮旯听不到,我满身是耳朵,像个印第安侦察兵似的。而且我根本就不睡觉。“

        奶奶抬起头看着我,问道,“都弄得利利索索地放好了吧?”

        对,我都弄好了。我已经脱下多德尔爷爷那件很大的黑色旧外套,连同那盏老式的灯笼一起弄好放回到泥巴房子里,因为我就是在那找到这些东西的。


无翅也飞行(1934年)

        我们下火车时,奶奶已经在站台上了。我们第一次来这儿时,她曾经到站台上来接我们,可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大概是估计我们能找到家吧。但是这次她却来了,撑着把网状的破旧黑伞挡着阳光。

        但她来这却不是为了接我们,她是来为哪个人送行的。好象有位太太爬上我们身后的那节车厢。因为太阳晃眼,我们只斜眼瞥了一下,可那顶帽子我们还是认识的。上车的应该是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奶奶的胳膊粗壮有力,她先把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那个鼓鼓囊囊的小提箱一甩就甩上火车,然后把她装在篮子里用来“野餐”的食品也给她甩上车。蓝鸟号火车出发时,奶奶朝后挪了挪,没有朝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挥手告别,而是透过移动的车窗,看她有没有找到个座位,然后奶奶才转过来招呼我们。

        无论我们哪次来,你都不能说奶奶对我们的到来表示过热烈的欢迎,但是今天她更是心不在焉。尽管今年我已经和奶奶差不多高了,我还是拖着兄妹两人合用的箱子跟在她后面走。

        “威尔科克斯太太去旅行吗?”玛丽·艾丽斯问。

        “她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奶奶说。“去跟她远在帕尔迈拉的妹妹一起过了。她无法按期付款,银行就收了她的房子,她只好这么急匆匆的离开,她可不想眼睁睁的看见自己的东西被别人丢到马路上。自从威尔科克斯死后,她就离开原来的农家,在镇上按分期付款的形式买了房子,但是由于现在不能按时付钱,房子被银行收啦。”

        那天吃午饭时,我和玛丽·艾丽斯想用发生在芝加哥的有趣的事分分奶奶的心,免得她这么难过。我们告诉她说,七月份,警察杀了约翰·迪林杰,那个头号社会公敌。他一直在寻欢作乐,抢了中西部很多家银行。大家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希望他被警察逮住。在当时经济困难时期,他的行为给大家带来很多乐趣。由于他抢银行,所以被称为罗宾汉,尽管他并没有把抢来的钱分给穷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约翰·迪林杰到离我们住处不远的比奥格拉夫剧院看电影时,还带了两个坏女人一起去看,其中一个女人向警察告了密,警察就在人行道上给他灌满了铅。接着,为了证实确实逮住了约翰·迪林杰,警察就把他的尸体摆到地下室的停尸房里展览。人们成群结队的去看他。女人们还用手帕沾点他身上受伤处的血留作纪念。可是由于被展览的这个人全身发肿,膨胀得变了形,人们说这根本不是约翰·迪林杰。人们甚至还谣传实际上他被监禁在其它地方。

        我和玛丽·艾丽斯有点来火,因为不论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不愿带我们去看那个神秘的尸体。你想想看,我们经历过“猎枪”奇塔姆的事,看看尸体还能吓死我们不成?九月份开学,我们到学校,发现大家都在说他们见过那个尸体了。唉,百年不遇的一个机会就这么丢啦。

        “要是我,我就带你们去看了”,奶奶说。我们丝毫不怀疑她会这么做。即使他就真是约翰·迪林杰,奶奶也不会在乎去看看他的。

        我和玛丽·艾丽斯上楼,从我们带来的那个手提箱里把各自的衣服挑出来。她把那些准备参加社交活动穿的衣服都挂在衣架上,说“奶奶有点想威尔科克斯太太”。

        “别逗啦”,我说,“她是奶奶的头号敌人,你没听奶奶以前说她的舌头调在中间,上下左右搅和来着。她要不在,镇上要轻静多了,奶奶才不会想她哪。”

        “你啥都不懂”,玛丽·艾丽斯说。“男人根本不能理解女人”。

 

        所以我朝位于镇上繁华地段的“维奇加油站”慢慢跑去,那儿是男人的世界。雷·维奇经营着修车厂,他老爸种地,我觉得有点事要和他谈谈。

        由于八月份天气炎热,再加上经济不景气,整个镇子差不多陷入昏睡当中。我经过“咖啡壶”咖啡店时,有人在下棋,此外再也见不到其他活动。路过“摩尔商场”时,我见店外面围了一群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买店里当天没卖出去,马上就要优惠五折的面包。

        在斯塔布斯和艾斯丘保险代理处的窗户上,你可以贴些广告招贴画。最大的那幅画画的是迪尔公司打算在原来砖厂的位置上建一栋农具房的图纸。

        它旁边贴的是兄弟联合教会搞清仓拍卖的广告:

 

买卖随意

有珠宝、垃圾,还有古董小玩意

价格实在

圣母玛丽亚女界同人提供午餐

 

        最后一个广告是“雄狮”俱乐部在自己门外露天放映电影的节目单。没见有啥新片子。有些还是无声电影。看来这一周待在这太沉闷。

        我吃着拖拉豆类的卡车从身边经过时扬起的灰尘,穿过瓦巴施铁路公司的铁路,经过那家能吊卸、储存并加工谷物的仓库来到维奇修车厂。以前这是家铁匠铺,现在屋里还留着那个铁砧子哪。如今这儿成了屋外有修理汽车的千斤顶,屋内有只单泵加油工具的汽车加油站。我跌跌撞撞的望前走,待灰尘散去,就看见了她。

        真是一见钟情,好象我长这么大就是为了等她。她站在维奇加油站前的人行道上,笑得非常可爱。她是那么优雅大方,好象会悄么声从我身边滑过,仿佛我并不存在,把我丢在灰尘里。

        她是贺德森汽车公司展示的新产品特拉普雷8号汽车。有四个车门,车身呈棕赫色,但是好象还斜披着条红带子,而且轮毂盖上也漆上了点红色。我的眼泪奔涌而出,刺得眼睛生疼。我激动的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双手卷曲着,仿佛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方向盘似的。

        奶奶所在的小镇上没有一家汽车代理商,连福特汽车公司都没设代理人。但是维奇能替你定辆小车。雷说两年来没有一个人买车,他从一辆很老的自力车下面探出脑袋。车子支在千斤顶上,他用一块粘满油污的布擦着两只大手。

        雷虽然只有17岁,但是像个大人,因为想让他教我开车,我千方百计的跟他热乎。去年夏天他给我上了几节驾驶课,但他说学完所有课程,我要付他两美圆。

        这儿的人不会跟你虚情假意的客气,哪怕你们一年不见了也不例外。雷见到我,也没啥客套,朝他正忙活着的自力车后面竖了竖大拇指,“给我仍根棍子过来。”

        我点点头,好象知道该怎么做似的。

        但是我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那辆特拉普雷车。问,“有人定了这辆车?”

        雷用手背擦了擦粗短的下巴,我非常崇拜他的这个动作。“谁出得起七百九十五美圆买她呀?这玩意可是最棒的。乖乖,还带着收音机哪。”

        我很想问他有没有开过这辆车。可是那不等于问他自己能否也试试,想学着开吗。他很清楚,我心里也透明,到哪弄两美圆钱去?

        “贺德森公司展览他们的新型特拉普雷车,主要是要引人注意。迪林杰就是开着这种型号的车子甩掉警察的。对啦,你应该知道了,”雷说。“你可能去看了一眼芝加哥警察摆在外面展览的那个尸体吧。你认为那真是迪林杰?”

        我耸了耸肩。我明白了那年夏天没去看展览是件多么大的损失!

 

        当晚吃完晚饭后,奶奶说,“我想你们小孩子想去看电影吧,”也就是说她想去看电影。我们没什么不乐意,尽管对我们来说,看电影指的是去芝加哥的东方大剧院,那儿尽放映些首映的新片子,还有管风琴,而且还有小狗参加舞台演出什么的。

        在奶奶这可就啥都不一样了。每个星期三晚上,雄狮俱乐部都在公园放映电影。他们搭起帆布墙,搭出来的就像个没有顶的帐篷。人们坐在板凳上,看投放到系在树枝间的床单上的电影。除了浸信会教友不来看之外,人们都来看。每人只要交五分钱或者带一罐头食物给那些饥饿的人吃就行。奶奶带了自己做的一夸脱甜菜就算我们三人都交了门票啦。

        由于没人愿意坐在奶奶身后,我们三个人就坐在后排。旁边有些人在闲聊,但奶奶没有掺和进去。不久放映员就把片子装进放映机,开始放起来。玛丽·艾丽斯一直希望能见到雪莉·坦普尔,但是出现的是由贝拉·卢格斯主演的德拉库蜡伯爵[16],好在演员还不是太老。

        我得说,这个电影还真吸引了我。电影里面所有那些活着的死人都涂着黑嘴唇。当德拉库蜡变成蝙蝠出现在窗前时,他身后的黑夜与我们周围的黑夜融为一体。给这帮人看恐怖电影真是找对了观众。有几个人吓得尖叫,有一次坐在一条板凳上的人全都翻倒在地上。夜晚的风在树叶间叹息,弄的影幕也抖动起来。玛丽·艾丽斯大部分时间都是闭着眼睛不敢看。奶奶可是全神贯注的几乎连眼皮都没眨过。

        放完电影我们摸着黑走回家。玛丽·艾丽斯紧紧地贴着奶奶走,我也在后面不远处紧跟着。整个镇子都笼罩在黑幕里。当有大的丁香树丛把影子甩到我们面前的路上时,奶奶吓得像匹马似的后退。不久我们来到靠近路边不远的一棵老像树旁,奶奶向后撤,绕树一点一点地挪,好象德拉库蜡伯爵围着披风正站在对面似的。早在两三年前我们兄妹就想奶奶已经被电影吓的够呛,现在我们在琢磨她是不是故意在吓我们。

        我们安全到家后,奶奶煞有其事地插上沙门的门栓,然后她透过水池,意味深长地看着窗子,好象德拉库蜡的电眼会从青面獠牙的脸上射进来。我和玛丽·艾丽斯不能自已,好象冻得不行,紧紧地裹着油毡。

        “奶奶,世上没有所谓吸血鬼,是吧?”玛丽·艾丽斯问。她是真不知道还是想考考奶奶?每年夏天玛丽·艾丽斯仿佛都能不经意地多知道一些奶奶的情况。

        “有没有吸血鬼?当然没有。世上唯一的吸血虫是银行。”奶奶摸着下巴说。“电影全都是假的。在加利福尼亚拍的,你知道吗。但是电影也能证明个道理。让一些事情跟真的似的,而且大家会相信。反正老百姓是看啥信啥。”

        然后奶奶再也不说什么。这样我和玛丽·艾丽斯不得不摸着黑,一步三晃地顺着长长的楼梯,走进楼上的黑暗里。作为家中的唯一男性,我理应走在前面,但我没有。

        “做个甜甜的美梦”,奶奶朝我们的后背喊。

        那天晚上真长,又热得不行。玛丽·艾丽斯关上窗子,想把吸血蝙蝠关在窗外。我当然知道她是关窗睡觉的,因为我关窗子的时候听到她也在关窗子。

 

        昨天那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夜晚总算过去了,第二天早晨,我在早饭桌上对奶奶说,“我很希望能有两块钱。”

        “谁不想哪?”奶奶说。“要钱干吗?”

        “学开车,雷·维奇要两块钱学费才肯教我。”

        “你学开车干吗?”奶奶说。“在芝加哥你难道不是要么坐电车要么打的吗?”

        我跟奶奶讲不清楚。我已经老大不小,不是小孩子啦,能开车说明我是男子汉,至少证明自己不再是毛孩子。我耸耸肩,奶奶在我面前做好吃的早饭。

        玛丽·艾丽斯也下楼来吃早饭,她看起来像电影中的鬼魂似的。因为没睡好,她脸色十分苍白,下眼皮松弛着。尽管很高兴见到阳光,她还是显得已经精疲力尽似的。

        “不管咋说,”奶奶说,“你反正没时间去学开车。我还指望你们俩到阁楼上转转哪。我自己上不去了,你们可以通过储藏室的活盖爬上去。”

        “要我们上去找什么?”

        “噢,我也不知道找啥。啥都行吧,以往的旧玩意能捐献出去义卖就行。”

        奶奶虽然不参加社区活动,但是却要参加义卖活动做点善事。她吃饭时一手拿着叉,一手那着刀,然后两眼朝上看,好象是突然间有了个什么主意。

        “想起来啦。找到那个男人戴的高顶窄边的大礼帽,它本来是一个牧师的。这位牧师认识我爸、妈,有一次牧师来看他们,想劝我爸、妈改信他的教义,可是突然死在客厅的地毯上。你太太、太爷为了记住他,一直把他的那顶礼貌挂在衣帽架上。我把它收起来了,你们找找,把它拿下来。我在一种有约翰·洛克菲勒相片的报纸上看见过他这种类型的帽子,没准这种式样会重新流行哪。”

                我不太相信奶奶后半部分关于洛克菲勒什么的话。但是我和玛丽·艾丽斯拉过梯子开始上楼,奶奶跟着我们一直爬到第二层,告诉我们储藏室的活盖在哪。我们钻进去,爬上阁楼,奶奶在下面喊,“当心呀,上面可能有蝙蝠。”

                我们兄妹都不太熟悉阁楼,但是奶奶这间阁楼不太挤。她现在用的比她留在阁楼里的要多的多。阁楼里有几只三只腿的椅子,有一个半人多高,服装店里的常见的那种模特儿衣架,几个以前用的煤油灯。玛丽·艾丽斯小心避开蜘蛛网,不想碰上面的任何东西。“待在这上面,真是讨厌死啦”,她说。但我们还是开始翻寻上面的几只旧箱子。

        我从自己翻弄的箱子里拉出一条很大的毛烘烘的野牛皮做的长袍来。“你看这件怎么样?”

        玛丽·艾丽斯吓得一缩身子。“别碰啊,真恶心。里面没准有活的东西。”

        她真说对了,长袍里果真有东西飞出来。我把它放在一边。接着我们翻出几件婴孩的衣服,可能是爸爸小时候穿的,但是没找到什么可以拿去义卖的东西。

        玛丽·艾丽斯翻的箱子里装满了纸:发黄的《农业杂志》、定在纸板上的扣子,还有无数的衣服纸样等等。然而,她突然间气喘吁吁起来。

        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很久以前的情人卡,纸做的花边围绕着很大的心型图案。上面写的是:

 

当爱神丘比特的弓箭射中靶,

我希望它射定你为将来孩他妈。

 

        下面的签名是个问号。

        “可是,乔伊,这张情人卡是送给谁的哪?”玛丽·艾丽斯在琢磨。

        “我想是奶奶。”

        “她也会有这么多情人卡吗?”玛丽·艾丽斯盯住我,我也盯着她。

        接着她又发现一张卡,但这张卡上没有纸做的花边:

 

如果你老啦,还以为自己很香,

那就把鞋脱掉,闻闻自己的脚。

 

        “这倒真有点像给奶奶的,”玛丽·艾丽斯说。

        从活盖处传上来令人颤抖的声音。“你们到底有没有找到那顶大礼帽?”

        我吓得跳起来,玛丽·艾丽斯也跳了起来。她翻找的那个箱子的盖子砸到了她头上。

        奶奶正好站在那个活盖的下面听着,等我们把那个大礼帽递给她。

        “我真是,真是恨透这个阁楼啦,”玛丽·艾丽斯小声嘀咕着。

        那个大礼帽在我找的那个箱子里,我拿出来递下去给奶奶。

        “上面太热,”玛丽·艾丽斯说,“这些衣服都是战前的款式。”但是在她找的那个箱子的底部,玛丽·艾丽斯拖出来一条旧被子。被子破破烂烂的,你可以从这边看到那边。虽然被子缝的式样很有特色,但是已经褪色。

        “这个怎么样?”玛丽·艾丽斯对我说。她顺着被子的摺边看缝被子的人有没有把自己姓名的缩略首写字母缝进去,很遗憾,被子的四个边都磨损的变了样,看不出来。

        “你拿的是什么东西?”从活盖处传来问讯声。

        “一床旧被子,”我们一起向下大叫。

        “我倒把它忘了,”奶奶向上大叫。“那是我婶娘乔西·斯迈缝的。丢下来。”

        我把被子扔下去,奶奶说,“待在上面给我好好找。”我们听见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吃力地走开了。

        其他箱子被塞在屋檐下面,所以我们化了整个上午才翻遍所有的东西。但是再也没找到什么可以拿去义卖的东西。这些玩意,拿去也没用,除非谁脑子有毛病,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要的。

 

        那天下午我们朝镇上举办义卖的繁华地段走去,它就在“兄弟联合教会”傍边再走过去一点的那个街区。我们没有去买“圣母玛丽亚女界同人”们卖的午饭,我们在家吃饱后来的,可是奶奶对我们说,那儿提供免费的柠檬。她解下围裙,带上帽子。她带的不是那顶很好看,很时兴的帽子,她今天带的是她平时在园子里干活,去钓鱼时戴的那顶帽子,帽沿有点破破烂烂的。奶奶在帽顶的前部粘了朵新鲜的牡丹花,经过这么一装扮,帽子确实好看多了。她顺着临时开辟的人行道优哉游哉的往前走,手里提着个食品袋,里面装着那个牧师留下的大礼帽。玛丽·艾丽斯戴着草帽,穿上漂亮的衣服,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也是去教堂,得穿得光鲜点。我走在最后面压阵,奶奶的婶娘乔西·斯迈缝的那床被子,叠得好好的,放在我那冒汗的胳膊上。

        “教堂的义卖到底怎么样?”玛丽·艾丽斯问。

        “什么怎么样,以前还在鸡圈办过哪,不信吧?”奶奶说。

 

        义卖活动在教堂的地下室进行。从殡仪馆借来的电扇搅动着空气,为人们送来凉风,负责这次义卖的妇女们为参加义卖者排好长长的桌子,好让她们堆放东西。有人还在陆陆续地从家里带来“珠宝和垃圾”,而有的人已经在这东挑西选,然后把选好的东西带到收钱人所坐的本来是用来打牌的轻便小桌前付款。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土豆色拉的味道,但是“圣母玛丽亚女界同人”们已经把午饭撤走,她们提来几大罐免费柠檬。

        奶奶来到地下室时大家都抬头看着她,因为奶奶无论啥时出现,人们都会注意她。有几个人望后缩,一位身材高大,表情严肃的女人走上前来。“啊,天哪,是多德尔太太,”她说。

        奶奶很快处理好自己带来的东西:把手中的食品袋递到桌上,朝我手中的那床被子点点头,我很快就递了上去。

        玛丽·艾丽斯四处闲逛,想看看义卖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但是桌子四周全是快速移动的胳膊肘。所以我挨着奶奶坐下。奶奶坐在一把折叠椅上,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柠檬。她平时坐着时习惯两腿分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今天她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杯中的柠檬喝完,才开始注意义卖的场面。实际上,她是打发时间,要说别人不知道,我可猜得出来。

        突然从桌子的另一头出现了小小的混乱,仿佛股票市场爆涨时出现短时期的活跃行市一样。从她们的帽子看,她们是镇上的女人,不是乡下婆娘。本来是微弱的耳语突然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奶奶坐在那,十分悠闲。

        只见那个负责义卖活动的表情严肃的妇女——后来知道她是厄尔·艾斯丘太太——穿过人群向我和奶奶坐的地方走来。不知咋的,她的脸像昨晚电影上的吸血鬼一样白。

        她弯下腰,压低声音,用非常急迫的,显得非常重要的语气说。“多德尔太太,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L.J. 韦登巴赫夫人,也就是银行家的太太,竟要出价15美圆买你带来的那个大礼帽。”

        她盯住奶奶看,想看看有什么反应,奶奶什么反应也没有。

        “多德尔太太,你是否百分之百的肯定要把拿顶帽子卖掉?”

        “那又不是我的。”奶奶稍微做了个小手势。“我只知道,当银行把埃菲·威尔科克斯从镇上赶走时,她扔了许多旧东西,帽子只是其中的一件。”

        艾斯丘太太的目光告诉我们她的情绪非常紧张。“还有其他旧东西?”她好象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奶奶点点头。“只是些破旧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年埃菲搬进去住时发现的。”

        艾斯丘太太像个舞蹈家似的旋转着走啦。L.J. 韦登巴赫太太已经结完帐,飞快的从皮夹子里抽出三张五圆一张的票子。

        我在想,天哪,奶奶,你干了些什么呀?

        艾斯丘太太飞快地冲回来,两手紧紧抓住奶奶的婶娘乔西·斯迈缝的那床被子,就像捧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多德尔太太,”她说,“噢,多德尔太太,你百分之百的要卖这床......

        奶奶接过那床被子,放在腿上,平平地摊开,仔细地看着它。紧接着围过来一圈人。在被子的一个角落,尽管丝线已经褪色,但是几个首写字母奇迹般地出现在磨损非常厉害的摺边上:

 

M.T.L

 

      突然,韦登巴赫太太出现在人们面前,手里紧紧地抓住那顶牧师的大礼帽。她直接奔向艾斯丘太太。“你拿的是什么?让我——”

        “你的手不要这么快吗,威廉明娜,”艾斯丘太太飞快地打断她的话。“是我先见到,是我第一个发现的。”她宝贝似的把那床垃圾似的被子抢走,奶奶也就十分愉快的松了手。

        “那些缩写什么意思?”韦登巴赫太太激动不已。“噢,我的老天爷!M.T.L.不就是玛丽·托德·林肯[17]吗!我得到了属于亲爱的阿贝·林肯[18]的大礼帽。他的名字缝在帽衬的吸汗带上!”

 

        第二天早晨发生了两件事。从城里开来的一辆小轿车在银行附近发动机发生逆火现象,当时人行道上所有人都赶快爬在地上,用手紧紧地抓住铺路的碎石。谁敢说那不是约翰·迪林杰又复活了,在重新玩他以前的老把戏哪?

        另一件事是,刚吃过早饭,就有人敲奶奶家堂屋的门,奶奶去开门时,我和玛丽·艾丽斯跟在她身后,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健壮的年青人,穿着泡泡纱面料做的西服。

        “原来是奥蒂斯,”奶奶说,“啥事?”

        “夫人,”他说,“韦登巴赫先生非常高兴在您方便的时候,能抽时间尽快地见他一面。”

        奶奶后退一步,屏住呼吸,非常震惊。“你是说银行要关门吗?现在各地银行都在关门。我是不是该把我的资金取出来。时间来得及吧?”

        “银行没关门,夫人,依然正常营业。”奥蒂斯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你那十七美圆一个子儿都不少地存着。”

        “你等一会!”奶奶拍着胸脯,猛地对着他的脸关上门。

        过了一个半小时,奶奶才戴着园丁帽,到位于镇上繁华地段的银行去。我和玛丽·艾丽斯也跟奶奶一起去。我们到达那条商业街时,人们刚从人行道上爬起来。这家银行像一家店铺,只有一个出纳员奥蒂斯,正呆在那个笼子似的工作间里。他向我们招手,让我们到后面的办公室去,办公室旁边就是保险箱。

        我以前从没见过韦登巴赫先生,但是今天不会是他比较得意的日子。靠近他坐的桌子,墙上挂了一只嘴巴大张的低音乐器,里面塞满了东西。“请你原谅我麻烦你到这来,”他大声说,指椅子让我们坐。“现在有种疯狂的谣言说迪林杰还活着,这对我们的生意一点也没好处。”

        “如果只是个谣言的话,”奶奶说得很庄重,丝毫不失自己的尊严,至少是保留自己的部分尊严。“你也要费心去查查,有时谣言传说的可能就是实情。”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多德尔太太。”银行家双唇绷得紧紧的。“我们要谈的就是这个。”

        “那就直来直去好啦,”奶奶说。

        “有人想当然地认为,有几个物件从林肯总统的不动产中流出,而且林肯夫人把它们摆在一间屋子里显眼的地方,因不能按时付款,银行又不得不取消这间屋子的赎回权。你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多德尔太太?”

        奶奶想她能理解。“我以为政府会收了那块土地,把那间房子修修,改建成博物馆呢。我听见有谣言说,当年林肯就在那间客厅里与道格拉斯[19]进行过辩论。还有谣言说,林肯劈开许多横杆做栅栏,那个砖厂以前就一直被围在里面。”

        “那么又都是谁在传这些荒诞不经的谣言哪?”银行家的脸更难看了。

        “谁能说得准谣言从哪开始传起?”奶奶若有所思地说。“谁又知道它在哪不传了?现在他们很可能已经在斯普林菲尔德州议会开会的地方听说过。我琢磨他们没准什么时候会派个历史学家来调查。”

        “多德尔太太,银行已经跟迪尔公司签署了文件,要在那一大片地上盖农具房,原来砖场的地皮现在也要盖房子。任何形式的拖延都将破坏这笔买卖。一个更幸福的时代即将到来,我们可以说,凡是对银行有好处的也将对整个社区有好处。”

        “但是一个漂亮的国家公园也不赖呀,”奶奶沉思着。“夏天的晚上我们可以去乘凉,回头想想“诚实的阿贝”的故事。我们现在的公园只是个荒地,连瓦巴施铁路公司都不愿意要。”

        韦登巴赫先生张开的大嘴现在快要挂到他的吸墨纸啦。他紧紧地抓住桌面。“多德尔太太,你伪造那些所谓的林肯的物件。它们全是假的。我可以起诉你。”

        “没错。”奶奶紧盯着银行家头上的那个大张着嘴的低音乐器。“有些银行家把又穷又老的寡妇投进监狱。这对你的生意将会非常有用的。”

        韦登巴赫先生一下子焉了许多,没了刚才的威风。“多德尔太太,”他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说,“帮我度过这个难关吧。我和约翰·迪尔公司陷得太深,现在只能硬着头皮望前走,别无选择。”

        “把后面部分砍掉,”奶奶说。

        “我没听清,你是啥意思?”

        “在砖场那地方盖个小一点的农具房,把埃菲·威尔科克斯的房子留出来。”

        银行家那特别为难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希望之光。

        “我想我们可以重新回到制图板上来,重新分配我们广场的尺寸。”

        “那么干吧,”奶奶说。“还有一件事。你把埃菲·威尔科克斯的房子还给她,而且没有任何条件。除了它的历史价值外,那房子不值什么钱。”

        “多德尔太太,这不是谈生意”银行家说。“这简直是勒索。”

        “这又有啥区别呢?”奶奶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银行家韦登巴赫举起双手。“好吧。埃菲·威尔科克斯的房子还给她,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但是你要公开忏悔自己伪造了那些所谓林肯的东西。说话算话,生意就是生意。”

        “好啊。”奶奶用手在空中随便画了画。“我们可以马上把谣言散发出去。说埃菲根本不是要把林肯的名字锈在大礼帽上。我——她只不过绣上‘阿贝·林肯’的字样,表明林肯戴过这样的帽子。”

        我和玛丽·艾丽斯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知说啥好。

        “至于被子上的那几个字母M.T.L.吗。哼,那更是瞎扯!”奶奶不耐烦地说。“埃菲·威尔科克斯有个表兄弟,名字叫莫德·蒂特·林根布洛姆。这就是你看到的缩写字母M.T.L.。”

        韦登巴赫先生筋疲力尽地说,“我要你把这话传出去。”

        奶奶现在站了起来,用手轻轻拍拍帽檐底下卷曲的头发。“没有任何附加条件,这可是你说的啊?”奶奶对韦登巴赫先生说。“那间房子,埃菲不需要再付任何钱。”然后她好象突然之间想起来一件事,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我。“你给这孩子一张两美圆的票子。”奶奶又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玛丽·艾丽斯。“为公平起见。也给这女孩两美圆。”

        “对孩子来说,两美圆可不是个小数目,”银行家说。“我是不是应该从你的存折里支这笔钱,多德尔太太?”

        “不行,你这个言行不一,吹牛撒谎的铁公鸡,”奶奶说。“你应从自己的皮包里掏。如果哪个太太可以为一顶牧师被虫蛀的旧礼帽付十五美圆的话,那么她的丈夫肯定可以支付的起四美圆的。”

        韦登巴赫先生的脑子里仿佛进行了无数次战争。然后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个钱夹子。钱夹子外面用鞋带子系着。我们看着他取出两张两美圆的钞票,一张递给玛丽·艾丽斯,一张递给我。谢天谢地,我们竟没客气,就收下啦。

 

        谣言也像长了翅膀。我还没见到雷·维奇,但谣传我有两块钱的消息就传到他那了。雷·维奇答应我说,天快黑时,当他确信他爸爸去农场挤牛奶不在家时,就教我开车。要是让他爸爸知道的话,他会来分这两块钱的。而且我们需要用特拉普雷8号汽车,而根据与贺德森汽车公司的协议,这是绝对不行的。

        那天晚上我向雷家走去,牛仔裤口袋里装着张两美圆的钞票,心里洋溢着动听的歌,那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六英尺高的男子汉,而且刚刚光过脸。我的右手在想象中的变速排档的位置上忙活着,已经准备就绪。

        奶奶在后面喊我,说她和玛丽·艾丽斯也要去乘乘车。

        我怎么才能向像奶奶解释清楚,学开车是件非常神圣的事,不想让自己的小妹妹和老奶奶一起去呢?

 

        奶奶占了特拉普雷车后座的大部分地方,玛丽·艾丽斯坐在奶奶身边,钱袋里装着那张没花的两美圆钞票。玛丽·艾丽斯也跟奶奶学会了节俭。哪怕是有人求她可怜可怜,她也好不容易才挤出两分钱来,所以她怎么可能轻易松手这两元钱呢。

        雷和我坐在前排,我坐在方向盘后面学开车。把车子移到二档,我们慢腾腾地“爬着走似的”出了镇子,然后雷让我开三档。我很清楚哪怕是让车子的挡泥板碰出个印子,我也死定了,所以我特别警觉。我沿着路边往前开,希望不碰到前面来的任何东西。我翻下汽车挡风玻璃上方的遮阳板,免得落日照到自己眼睛。这种车各种玩意都很精致。虽然我还不能很熟练地开车,但我已经开始能够感觉到这一点。我已经和特拉普雷车成为一体,即使在十字路口,我都不让马达熄火。

        我们把车开过盐溪上的木桥后,雷弯腰打开收音机,把台调到WGN。虽有静电干扰,但还是从收音机中传来甜美的旋律,这是在伊利诺斯州,芝加哥市帕默宾馆的“帝王之家”里举行鸡尾酒会时播放的音乐。这真是个现代奇迹,在这能听到那么远的音乐。我们沿着乡村公路飞驶,经过考吉尔牛奶场,却听着位于远在芝加哥市商业中心的卢普播放出的音乐。

        奶奶把头伸到我和雷坐的前排来,问,“哪来的污七八糟的噪音呀?”

        雷指了指收音机。

        “关了,”奶奶说,“听乡村音乐。”

        我们就转听乡村音乐。由于特拉普雷也是个没有翅膀也会飞的物件,我逐渐把速度提高到每小时二十五英里,眼见着指针慢慢上升。虽然马达发出咕噜咕噜声,我们还是能听到路边的风车泵转动时发出的吱吱的尖叫声,小牛犊的大叫声以及纺织娘在胡桃树林飞动的声音。我们沿着细长的带状的路行驶,追赶着落日,路的两边全是一排排豆类植物。我觉得这辆车是他们公司生产的最好的一种,虽然我不敢肯定他们以前没生产过好车。

 

        我们回芝加哥那天,奶奶也跟我们一起来到火车站,但她不是来送我们的,她是来接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的,她也要回家,回到她自己原来的家。

        瓦巴施铁路公司的蓝鸟号并不真的停在奶奶住的小镇,它只是在这“犹豫”一下。我们挣扎着爬上车时,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也在挣扎着从车上下来。她的小手提箱里塞得满满的,都快要胀破了,她的两眼到处看,所以我不敢肯定她是不是一开始就瞧见奶奶了。

        但是蓝鸟号出发时,也不知怎么的,我和玛丽·艾丽斯以及我们两人的行李箱还是到了车上,而威尔科克斯太太也站在月台上。奶奶没朝我们挥手,威尔科克斯太太在跟奶奶说着什么。但是我们兄妹还是跟她们挥手告别。


百年纪念之夏(1935年)

        去年夏天我们去看奶奶,我已经十五岁,玛丽·艾丽斯也已经十三岁,所以我们两人都认为自己太大,不太适合再去干这种小孩子的事。如果能找到活的话,我第二年夏天就会去芝加哥做事。而玛丽·艾丽斯即将上八年级,到一所很远的中学去读书。

        上次我们兄妹俩从瓦巴施铁路公司的蓝鸟号上爬下来时,都摆出一副疲倦的,见多识广的表情。但是火车还没有离站,我们就注意到了周围的变化。

        火车站到处都悬挂着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彩旗。原来那幅破旧的“流浪人员(指的就是你)请离开本地”的标语牌,换成了现在这个撰写着色彩夺目字体的,新的广告牌:

 

欢迎庆祝百年华诞

一个世纪的进展

1835-1935

敬请去圣母玛丽亚女界好客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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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们:留着胡子,要不就准备好罚款!

 

        “你在这要有麻烦了,”玛丽·艾丽斯对我说。

        我们两人都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孩子,所以我们喜欢任何事情还都是老样子。现在整个镇子好象都变啦。

 

        “这都是咋回事?”我们到奶奶家后问她。

        “你是说百年庆典吗?没咋回事,只不过人们借此机会,可以成群结队漫无目的地东走走,西看看,消磨消磨时间。但愿下次再也见不到百年庆典。”

        想想下次百年庆典的时间将要到2035年,我们兄妹俩都觉得奶奶不想再见到百年庆典的希望不会落空。

        吃饭时奶奶补充说,“到时候游行是少不了的,我们在门廊上可以看到。”

        当我们大吃特吃厚厚的酸奶油葡萄干馅饼时,奶奶注意着外面的情况,“他们要举行业余歌手演唱会,我们可以去看一会儿,不用看到散场我们就离开。”

        吃完晚饭,奶奶说,“你们两人得爬到阁楼上去,再把那些箱子翻翻。”

        “还翻什么?”玛丽·艾丽斯说,她恨透了那个阁楼。

        “行行好吧,姑奶奶!”奶奶非常不耐烦,“你和我要穿以前的长衣服。”她还拿叉子指着我说。“你也得穿上古代服装。”

        至少奶奶没有对我脸上没毛评头论足一番,尽管她扫了我下巴一眼。

        “奶奶,”玛丽·艾丽斯抱着头说,“咋回事?”

        “是百年庆典,”奶奶说,“我们将以过去的形式过一周过去的日子。”

        “奶奶,”我说,“你总是迷恋过去的东西,舍不得丢。”

        “对喽,”奶奶说,“上面有好多过去的东西哪,知道吧。上阁楼后,找找那个旧的搅乳器。我们过去就是用它做黄油的,要能找到就把它提溜下来。”

 

        阁楼上的温度不低,自从去年我们上来翻过后,这儿的东西就再没人碰过。“可怜可怜我吧,千万别提那些破煤油灯,”玛丽·艾丽斯轻声对我说。“她会把电掐了,让我们点煤油灯的。”

        我们飞快地查了下那只装满衣服纸样和野水牛皮长袍的箱子。在那只塞在屋檐下面的老式衣服箱子里,我们找到了几件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的衣服,叠得好好的。玛丽·艾丽斯的前额现在油乎乎的,我们两人都爬在地上,在那些希奇古怪的旧式衣服与滑稽可笑的鞋子里翻来翻去的。

        “找到啥啦?”奶奶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奶奶,你不可能再穿上这些旧衣服吧,”玛丽·艾丽斯大声朝下喊。

        “我当然不能再穿啦,但是你们可以穿呀,”奶奶也大声向上叫。

        我咧开嘴笑起来,但是玛丽·艾丽斯一听就蔫啦。

        不久玛丽·艾丽斯发现了另一个箱子,里面有许多容易破碎的棉纸。“啊哈!”她从破纸下面拉出一件翻领处编了许多穗带的黑色旧外套,接着又翻出件钉有许多纽扣的背心,然后拉出一件和其它衣服钉在一个纽扣上的高领衬衣,并且还在下面翻出了一条瘦腿裤,一个蝶形领结和一个圆顶,帽檐窄小弯曲的硬毡帽。

        “全是为你准备的!”玛丽·艾丽斯孩子似的格格笑起来。她现在开始得意起来,我可不想看到这些老古董。

        “穿上那些劳什子,我就跟殡仪员布罗系尔差不多了,”我说。“那样我还不得变成傻帽呀,我真想回家。”

        玛丽·艾丽斯接着用手往箱子里的破纸下面挖。

        “噢,瞧这个,”她又捞出一件更象样一点的衣服,因天长日久,衣服已经由白泛黄,但是它可还有个配着雪花式饰带的高领。

        “这可是为你准备的,”我打趣道,但是玛丽·艾丽斯一点不在乎,而是仔细地用手抚摸着这件衣服。“这么多颗小珍珠,”她低声嘟囔着。

        另外一个箱子里,除了一些底部垂着流苏的天鹅绒窗帘外啥都没有。“就是些窗帘,”我说。

        “找到了底部带流苏的天鹅绒窗帘吗?”奶奶打雷似的往上吼。

        “是,”我们也一起打雷似的往下吼。

        “待会拿下来,”奶奶大声喊,“别忘了把搅乳器也拎下来。”

        玛丽·艾丽斯说了两遍上面太热了,她热得快要呕吐了,我们才下来。我们把找到的所有东西都弄下来啦:衣服呀,窗帘呀,搅乳器呀——阁楼上的东西我们提了一半下来。可是奶奶不知哪去了。

        “我们试试看是不是合身,”玛丽·艾丽斯说。

        “我们甭试。”

        “乔伊,你很清楚我们非得穿这烂玩意不可,”她说。

        我回到自己房间,捋下衬衣和裤子,然后穿上那个破旧的,带有僵硬的硬衬胸的白衬衣。衬衣长到我的膝盖,当然我可以把袖子挽起来。只要把裤脚翻上一点,这条瘦裤腿还是挺合身的。扣好背心上的扣子确实化了我不少时间,但是我挺喜欢那件老式外套的,穿上它我显得大人似的,肩膀很宽。刚翻出来的蝶形领结像条鞋带,所以我自己就能很容易地对着镜子把它系好。收拾利索,我想,对呀,咋不带上那顶硬毡帽哪?一带不要紧,帽子比脑袋大一号,掉到耳朵上。

        我不紧不慢的走进客厅,又退回来,发现玛丽·艾丽斯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在那摆弄各种姿势。她是有点开始发育了,但是和那件衣服的原主人发育的情况可不一样。因为衣服的腰部很窄,但是腰部以上很宽大。

        “我塞了些棉纸,”她静静的说,眼睛往下看。她的下巴衡在高高的缀有饰带的衣领上,手抚弄着衣裙上的折痕,裙子呈螺旋状向下盘旋。“但是感觉有点不对劲,”她说,“帮我看看后面。”

        “转过身去,”我说。她穿这件衣服真像戴副手套一样,真合身,尤其是腰部以上特别合身。

        “这是些什么玩意?”她拍着自己身后饰有许多颗小珍珠,非常做作的庞然大物问。

        “我想以前人们叫它裙撑,”我说。

        “可是穿着它人们怎么坐下来呀?”

        “现在你也帮我看看,”我说。

        玛丽·艾丽斯向我转过身。“你看起来很不错,”她说,“那顶帽子看起来有点傻,但是总的来说你看起来挺精神。”

        “你看起来也挺精神。”我以前从没注意到,但是今天发现玛丽·艾丽斯快要长成个漂亮的姑娘啦,我想不要多久,就会有一帮男孩子围着她转。我以前从没这么想过。

        “我们去给奶奶看看。”她说。

        玛丽·艾丽斯下楼时,姿势非常优雅地提着裙子,我跟在后面,大汗淋漓。奶奶既不在厨房也不在堂屋。我们发现她在楼下卧室旁边那个很小的缝纫间里,正坐在脚踏缝纫机前,低着头,绕着线筒穿线哪。

        一霎间,周围非常静,你可以听到黄蜂在窗沿飞动的嗡嗡声。只见奶奶猛地从鼻梁上捋下眼镜,并飞快地用一只手揉眼睛。我和妹妹一震:我们以前从没见奶奶这样过。

        “你吓了我一跳,”奶奶说。她向我们伸出只手,然后又缩了回去。“我以为回到了我和多德尔结婚那天哪。”

        现在我们知道——这是他们结婚时穿的衣服。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衣服被分别放在不同的盒子里。

        “你那时怎么坐下来的?”玛丽·艾丽斯转身让她看那庞大的裙撑,问。

        “你得往一边坐,”奶奶说,“坐半个屁股。你让裙子扇子似的摊在地上。这裙子我就结婚那天穿了一次,以后再没穿过。”奶奶无法把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她两眼放光,很兴奋。

 

        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人在吃早饭,又都重新穿上了自己平时的衣服,忽然听见从后面的门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位圆圆胖胖,头扬得公鸡似的身影填满了沙门。原来是L.J. 韦登巴赫太太,这镇上银行家的老婆。

        我们早饭吃的是玉米肉饼,玉米糖浆还有几片熏肉,奶奶停住刀叉抬起头。“才六点十分,”奶奶轻声咕哝,“她就已经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啦。”

        韦登巴赫太太肯定已经绝望至极,因为她竟然放下架子来到奶奶家。“唉,多德尔太太,”她透过沙门的丝空向里说,“你面前的女人已经一筹莫展啦。”

        “但愿是的,”奶奶又咕哝了一句。

        韦登巴赫太太竟敢打开沙门,穿着高跟鞋,像踩高跷似的不知不觉中进了屋。爸爸曾教导我们,女士进屋时,一定要站起来,但是奶奶看了我一眼,我就坐在那不敢起身啦。

        “多德尔太太,作为负责百年庆典的圣母玛丽亚女界好客委员会主席,我匍匐在你面前,求你帮助。我们委员会全体同人殚精竭虑,要让这次庆祝活动符合本镇传统,现在在庆典活动不日举行的情况下,我的很多委员现在却苍蝇似的一嗡而散。你不会没听说艾斯丘太太是在什么样低劣的的条件长大成人的吧。”韦登巴赫太太压低声音说。“全是女人的问题。”

        奶奶的眼镜压在鼻梁上,所以她从镜片上面看着韦登巴赫太太,“是啊,一点不假,科拉·艾斯丘的阴私已经被晾出去啦。”

        “而且福里斯特·皮尤太太神经过分紧张,”韦登巴赫太太叹了口气,“多德尔太太,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委员会任务太多,根本做不过来——如发放节目表,摆放椅子,安排各种奖品,保持女洗手间的整洁等等。多德尔太太,虽然这些工作不是很风光,但是很有意义。我想你也许会加入进来,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也理解你现在不象以前那样积极踊跃啦。但是我们全都希望,你这次会挺身而出。”

        我想奶奶这次真可能站起来,“挺身而出”,把餐桌扔到韦登巴赫太太脸上。我和玛丽·艾丽斯都准备好逃之夭夭。

        韦登巴赫太太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条花边手帕。“我不可能做得再多啦,”她用手帕擦擦嘴说。“庆典期间,我得全身心的照顾父亲一个人。作为九十高龄的内战时的老兵,我爸爸一定能赢得本镇最长寿的居民的荣耀,那么他将需要我全方位的护理。而且他肯定会赢得这一荣誉。”韦登巴赫太太突然之间显得忧郁起来。“除非帕斯·查普曼婶婶——”

        “得啦。”奶奶挥了挥一片火腿肉。“你就是朝她打炮也别想让帕斯·查普曼婶婶挪个地方。”

        “那怎么办,”韦登巴赫太太又恢复了信心。“业余歌手演唱会我得在场,”她继续说,“我侄侄要参加,他的节目是声情并茂的朗诵,为了孩子我也一定要去。”

        “啊,”奶奶说,“我看看是不是听明白了,像我这么大年龄,耳朵不象以前那么好使了。”

        我和玛丽·艾丽斯不敢相信地盯着对方。在奶奶所有的“弥天大谎”中,这个是最出色的:她的耳朵跟印第安人侦察兵一样灵。

        “你是要我打扫茅房,因为你要料理你爹赢得最长寿的居民的荣耀,帮你侄侄参加公开演讲。我的耳朵不知有没有听错呀?”

        “但是,我可没有那么说。”韦登巴赫太太用花边手帕顺着脖子擦了一圈。

        “这些天我也忙得四处抓差哪,”奶奶说,“孙子孙女来看我,这你也看到了。我的西红柿要赶快摘。我腿都快要跑断了。”奶奶四肢伸开躺在椅子上,一副悠然自得的做派。

        “你不是说要在庆典这一周摘你的西红柿,拿它们做罐头吧?”韦登巴赫太太不相信的瞪大眼睛。

        “西红柿可不等人,”奶奶盯住门说。

        韦登巴赫太太彻底失败,她理解奶奶的暗示,撤退了。她的高跟鞋沓沓地敲着门廊,渐渐远去。我沾着玉米糖浆,把自己盘里的最后一片玉米肉饼吃完。玛丽·艾丽斯瞧着自己的手指甲,等着奶奶说话。奶奶陷入沉思,一言不发,我和玛丽·艾丽斯挨着时间,直到奶奶得出了什么结论。

        奶奶终于拍了拍防水的油布,“不能这样懒懒散散的,”她离开椅子,站起来。她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后腰,尽管她的腰一点也不细[20]。“今天恐怕时间不够了。”

        “我们去摘西红柿吗,奶奶?”我试着问。

        “干吗,摘西红柿?”奶奶说。

        奶奶低头看着玛丽·艾丽斯,“把你跳踢踏舞的鞋子带着。”

        “我跳踢踏舞的鞋子!”玛丽·艾丽斯抱着头,这几天她经常这样抱着头。“奶奶,我很小很小就不带踢踏舞鞋子啦。”

        “你不跳了,是吗?”奶奶说。

        “都是哪辈子的事呀。”玛丽·艾丽斯有点嗤之以鼻。“我现在跳交际舞,为将来上高中交际方便做准备,或者为参加那些正式以及半正式的晚会做好准备。”

        奶奶用手指摸着下巴,考虑着该怎么办。

        然后奶奶转向我,“把我的高统橡皮套鞋找出来。我们要到草深林密的地方去。我们可以趁天还不太热就去,然后骑着‘两脚马’回来。”她是说我们得骑着自己的两条腿回来。

        由于我没在地下室找到奶奶的高统橡皮套鞋,她就派我去那间泥巴房子里去找。我走过厨房时,看见奶奶和玛丽·艾丽斯两人脑袋碰在一起,不知在密谋啥哪。

        泥巴房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门开着的地方有点亮光。但我还是看到那件装扮刹车手幽灵的旧外套挂在晒衣服用的衣夹上,它的下面就是奶奶要找的高统橡皮套鞋。可当我伸手去拿时,一只鞋子动起来。

        想到里面可能有水腹蛇,我吓得退了回来。我把手放在胳肢窝里,听到有叫声传过来,一只鞋子喵喵叫起来。原来是那只很老的雄猫,我把它忘了。但是通常要是它在身边的话,一准会扑到我身上来。一张猫脸从高统橡皮套鞋鞋帮处露出来: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胡子,和大大的绿眼睛。她又向我喵了一声,想伸个爪子出来。我朝她弯下腰,发现她全身灰白,只是下巴和爪子白白的。她只有几盎司重,我抱起她时,她的爪子蜷了起来。我就用那双鞋子把她带回屋里。

        在厨房里,奶奶已经戴上园丁帽,围上防飞虫的面纱。她正在把我们要吃的午饭包扎好,还带了几个早熟的西红柿,用纸包了些盐做西红柿的调料。我靠近她,把那个小猫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

        “把这个东西弄出去!”奶奶朝我大叫。但是无论是我还是那只小猫都不是傻瓜,都知道奶奶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小猫咪用头碰碰奶奶的手,然后爬到奶奶胳膊上,奶奶也由着她。

        “又有个新宠物?”我问。

        “只有芝加哥人才有功夫养宠物哪,”奶奶说。现在那个草房里新生了一窝小东西,我随他们。它们是能减少害虫。但也确实不能要那么多猫咪。”奶奶轻轻抱起小猫咪,把她放进我们装午饭用的带着盖子的大篮里。“等回我们顺路把她淹死在‘小喝’[21]里,”她尽管这么说,我也是一点都不担心。

        “那个老猫怎么了?”我问,我是指那个喜欢往人身上扑的雄猫。

        “被炮弹炸死啦,”奶奶简短地说。

        奶奶坐在哪,用力把鞋子拉上,穿好。她虽然上面穿的是女人的衬衣,围着女人的围裙,可是她下面穿的是男式的裤子。

        “奶奶,我们是要去看帕斯·查普曼婶婶吗?”我想先知道点什么。

        “我们走得比那还要远,要到更偏的地方去,”奶奶咕哝着说。

        “干吗?”

        “去看看那个名叫格雷迪·格里斯沃尔德大叔的老家伙是否还活着,还有他老伴,梅伊大婶是否也还活着。”

        现在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被叫做“大叔”、“大婶”的人都一定是你的大叔大婶。“我们为什么要知道?”

        “因为如果他还活着,格雷迪大叔就应该是一百零三岁了。”

 

        我们经过盐溪上的大桥时,太阳火辣辣的开始惩罚我们,我挎着那个装食品的篮子,时不时地听到喵喵声:奶奶已经忘记要把它淹死了。我们经过以前开特拉普雷8号汽车兜风的路,只是走得更远。玛丽·艾丽斯没和我们在一起。她在其它地方,好象另有任务。

        正午时我们快走出奶奶住的这个县啦。我们穿过36号公路,但是奶奶还是继续迈着沉重的步子,吃力地往前走。之后我们在一片草地上吃午饭,小猫从篮子里爬出来,我们把食物放在手上喂它。然后小猫在野草里蹑手蹑脚地挪来挪去,自己学着跳上扑下地捉蝴蝶玩。吃完饭,我们又穿过了许多农田,经过一个闷人的小巷,最后来到巷尾的一间小屋。

        竟然还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我们发现巷尾的这间小屋里面的孵化房里有许多小鸡,院子里边长满了野草。屋子外面沿着珊栏长着高大的蜀葵,像卫兵似的。奶奶推开堂屋的门走进去。

        这家的会客室不知是那个年代的,墙上挂着用墙纸做的相思结,已经褪色。在没有生火的火炉旁坐着个老奶奶,在她对面的平面摇椅上坐着这个世界上最老的男人,头上戴着绒线帽。

        奶奶见他俩都还能呼吸,满意地叹了口气。梅伊·格里斯沃尔德婶婶看见奶奶,高兴地咧着嘴笑,两颗大门牙在灰暗的屋子里闪闪发光。

        “你好吧,梅伊大婶?”

        “挺好,”梅伊大婶满意地说。“这时候天很热。”大婶还戴着园林工人干活时戴的手套,围了好多披肩。

        “你脚怎么样?”奶奶打雷似的向她喊,“还肿吗?”

        “不错,”梅伊大婶说,“它们还能下蛋。我们每天都能收百十个鸡蛋,把吃不了的卖给考吉尔家。”

        奶奶转向格雷迪大叔。

        “直接对着他喊,”梅伊大婶大声说,“他有点耳背。”

        格雷迪·格里斯沃尔德大叔因为年龄大,人倒显得很小。他绒线帽上挂着的绒球一直垂到他那长着肉瘤的肩膀上。他太老啦,和他相比,帕斯·查普曼大婶第一次参加晚会时准显得像个小姑娘似的。格雷迪大叔不感兴趣地看着奶奶。

        “你好啊,格雷迪大叔?”奶奶大声说。

        “不值一提,”他轻声说。

        奶奶拎着小猫的后勃颈子,把它从篮子里揪了出来。“我给你带来个逮老鼠的小宝贝。”

        格雷迪大叔眯起眼看悬在奶奶手里的小猫咪,仿佛要嘲笑,挖苦几句。“就放我这吧,”他说,奶奶就势把小猫放在他瘦骨嶙峋的腿上,小猫马上伸出脑袋想跟大叔亲亲。

        “你还起来四处转转吗,格雷迪大叔?”

        “那当然,”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怪。“今早上,天还没亮,我就扭死了一只鸡。”

        “你们自己吃鸡吗?”

        “自己不吃。”他摇摇头。“她拿走。”

        “啊,”奶奶说。“听着,格雷迪大叔。你现在还有以前穿过的旧军装吗?”

        他吃了一惊,小猫也惊恐地看着他。他挥动着那两只瘦小枯干的拳头问,“是不是又跟谁宣战啦?”要是真那样,他好象会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马上就去报名参战,但是奶奶把一只手放在他身上,制止了他。

        “没那么回事,”奶奶说。

        “反正我是准备好了,”他大声吹起来。“我已整装待发,所有行头都在那边的卧室里。”他伸出一个已经变形的手指指了指卧室。“我们现在睡在楼下,因为梅伊不能爬楼梯。这几年她是开始老啦。”

        奶奶朝那间卧室点点,示意我去拿。“不要碰剑!”格雷迪大叔朝我后背喊,好象不太在意我是谁。梅伊大婶静静地看着,好象很有意思。

        我找到了他的全部行头:制服,剑,鞋子和马剌,还有一顶军帽。气味很难闻,而且照我看来这些东西也非常糟糕。

        “奶奶,”我举起那件很小的外套给奶奶看,小声嘀咕,“这件军装有点滑稽。”我见过的唯一一件南北战争时期的军装穿在L.J. 韦登巴赫太太的爸爸身上。“格雷迪大叔是我们这边的吗?”

        “那还用问,他当然是我们这边的,”奶奶说。“但是格雷迪大叔参加的战争比南北战争还要早,他参加的是墨西哥战争。”

        “在塞罗戈多战役[22],他们打伤了我的胳臂,”格雷迪大叔主动向我解释。

        我真是大吃一惊。我们那年在学校刚学了墨西哥战争的事。“奶奶,墨西哥战争差不多是九十年前打的,即使格雷迪大叔今年一百零三岁,打仗那会儿也只有我这么大。”

        “也许他那时是个小鼓手,”奶奶建议道。

        “咚————咚—咚—咚,”格雷迪大叔用看不见的鼓槌,敲着一面想象中的军鼓,嘴里还模仿着鼓声。

        奶奶转向另一个平面摇椅,扯开嗓门喊,“梅伊大婶,星期六我能借格雷迪大叔一天吗?”

        “当然行啦,宝贝,”梅伊大婶说,“实际上,你要想不还都行呀!”每个字她都听得很清楚,笑得也很灿烂。

 

        百年庆典的第一天,镇上就已经开始挤满了各种各样来此寻欢作乐的人,以及好奇的人。连远在比门特和塔斯科拉的人都开着农用车或者福特车来凑热闹。奶奶把所有窗户都关上,因为马路上一直是尘土飞扬的。

        人们参加各种活动,有爬树比赛,有拔鸡毛鸭毛比赛,有红辣椒烹饪比赛。人们对下列活动赞叹不已:有兄弟联合教会的女士们布置的花展,伊利诺伊电力和照明公司展出的农用电器;还有拼写竞赛,以及两个人同拴一条腿,然后两人三条腿赛跑等活动。

        我一整天连玛丽·艾丽斯的影子都没见到,那天晚上,只有我和奶奶在厨房静静地吃晚饭,我们头顶上有明亮的照明灯,还有几张捕蝇纸。今天晚上有业余歌手演唱会,我知道我们等一会要去,尽管奶奶在倒第二杯咖啡,止住呵欠,好象在想着怎么把床弄弄好。

        “嗯,我想你要去看演出,”奶奶说。

        但我现在已经十五岁,而且比她聪明。我也假装止住呵欠,说。“我是无所谓。”

        “我们也不必非要看到最后。”奶奶现在已经站起来,迅速把盘碟收集干净。

 

        业余歌手演唱会的舞台用的是公园的室外音乐台,用汽车的前灯照明,我们检了个后面的板凳坐下,因为没人愿意坐在奶奶后面。这样我们可以看到所有的人。现在的观众大多是镇上的人,因为农民得回家干点自己的杂事。但是人还是很多。L.J. 韦登巴赫先生和他太太现在坐在前排。

        音乐台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为一等奖获得者准备的纪念杯,以及为二等奖,三等奖和鼓励奖获得者准备的许多卷轴。正当人们等得不耐烦的时候,第一个演出开始啦,一个男人拉锯琴。听他拉时,奶奶一直把两只手钳子般地紧紧按住膝盖。他拉完后,奶奶评论说,“他更像个拉锯的。”

        下一个演出的是理发店四重唱。虽然他们自称是“草原先驱的儿子”,而且所有人都戴着假胡子,人们还是知道他们是厄尔·艾斯丘先生和其他三位治安副官。他们的训练有些进步,没有混声唱“帕迪·墨菲去世的晚上”。但他们确实唱了些混合曲,如“黎明时送你一首歌”,一阵掌声过后,又唱了首“甜蜜的艾德琳。”

        奶奶根本就没准备为这些治安副官鼓掌,开始显得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安排好的声乐作品部分由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所在教堂的唱诗班来继续。她们唱了“甜蜜的祈祷,”“粗糙、破旧的十字架,”和“当露珠仍在玫瑰枝头,我独自一人来到花园。”虽然兄弟联合教会的成员对这些演唱无动于衷,但是她们还是根据其他观众的要求,在小手鼓的伴奏下,又重唱起来:

 

甜美的战车,贴地开过来,

拉我出泥潭,救我出虎口;

带我飞升上天堂,

远离地狱之火。

 

        如果我真不了解奶奶,我肯定会认为奶奶准备离开这儿。因为她怎么坐都显得心烦意乱。这时一个男孩脚步沉重地走上舞台。他大约五年级或者是四年级里的大个子。头发从中间分开,圆圆的脸上点了些假的斑点。他穿着高统的鞋子,和带着吊裤带的旧式裤子。“大家看哪,这就是我侄侄!”L.J. 韦登巴赫太太坐在前排大声喊。

        这位侄侄轻了轻嗓子,开始背起来:

 

不是女娃家,我心里好不舒坦,

不用洗手,不用卷发,

膝盖四周也没有裙子拍打,

我不是那模样,心里好不舒坦!

 

这个男孩把小拳头放在胖呼呼的屁股上,抬头看着观众。

 

爷爷说我现在穿裤子,不穿裙子

完全是个偶然,

还说孩子很小的时候,

大人给每个人穿的都是裙子。

那些手动、脚踢,叽叽喳喳不满意的孩子

就被提升为男孩。

而那些坐在那儿里卷头发的孩子,

大人便不理她们,管她们叫“女孩。”

 

        背完后,他开始鞠躬,掌声稀少,但是慢慢多起来,所有韦登柏克太太的朋友都站起来拍手,而那些欠着银行钱的人也站起来凑趋。那孩子不停地鞠躬。

        “真让我快恶心死了,”奶奶评论道。

        这时我们本来可以来个幕间休息的,但是圣母玛丽亚女界好客委员会的默尔·斯塔布斯太太走上舞台,手里提着个手摇留声机,她打开留声机的门,上好发条。

        “用曲柄摇转,卢拉,”有人大声喊,在场的人也跟着嗤嗤地笑。斯塔布斯太太放好一张唱片就下来啦。现在有人把灯光弄得暗了些,但是汽车电池确实也没以前电力足了。那个留声机里的唱片上放出的音乐是管弦乐队的演奏,音乐流水般觥觥而出。放的是一曲华尔兹,“当我老得梦想全无,我会把你牢牢记起。”

        不知从那冒出一对夫妇,悄悄的走上舞台,男的身材高大,一表人才,脸色较黑,好象穿着男式的无尾半正式晚礼服。他的大手拉着一个姑娘,至少看起来像个姑娘。当那个男的带着她轻盈的旋转时,舞台前面的灯光照着她的白衣服闪闪发光。女孩的手优雅得拎起自己旋转流动的裙子。

        人们屏住呼吸,这不跟现场演电影差不多吗!女孩衣服上的小小的珍珠像微暗的火一样闪烁。我又仔细的看了一遍——虽然她经过精心打扮,化了妆,头发也弄得卷曲着——但我还是认出了她:是玛丽·艾丽斯。当她在华尔兹舞曲中旋转时,突然看见旁边闹哄哄的。

        我用肘使劲地推了下奶奶,但是奶奶完全被穿着自己结婚礼服,舞姿优雅,在舞台上舒展自如的玛丽·艾丽斯迷住了。

        可是她的舞伴是谁呀?在舞蹈中,他虽然让玛丽·艾丽斯的身体向下倾斜,而且身体都快接触到舞台了,但是你还是很难判断到底是谁在领着舞步。我歪着头仔细看,才发现男舞伴是雷·维奇。

        是雷·维奇,确实是加油站的那个维奇,他穿着多德尔爷爷的结婚礼服,袖口自然的松着。竟然是雷·维奇,那个侍侯别人,整天待在车子底下,全身上下都油腻腻的雷·维奇。这对舞蹈者竟然是雷·维奇和玛丽·艾丽斯,天哪,我真是不敢相信。

        现在华尔兹舞曲即将结束,雷·维奇和玛丽·艾丽斯也露出真身。但是她仍然抓住雷·维奇的一只大手,往台上一倒,姿势优雅的行了个屈膝礼。她的裙子蒲扇般四处散开。

        观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停了一会,他们才开始站起来。他们站在板凳上,手举过头顶,拼命鼓掌,像夏天打雷似的。

        奶奶也站起来,满意地拍了拍后面的头发,说,“我们没必要再望下看了。”

 

        星期六那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已经准备好。玫瑰花上的露珠还没被太阳蒸发掉,奶奶屋外的路上就挤满了来参加游行的人,连远在阿真塔和法默县的人都来啦。但是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在忙活着自己的彩车。

        时钟敲响十一点时,游行开始,走在前面的是高中代表队,由附近三个镇上的高中学校组成。紧随其后的是由五辆拖拉机拉着,由干草扎成框子的车子,上面挤满了皮亚特县的民主党党员。它们后面跟着L.J. 韦登巴赫先生坐着的装饰一新的哈普汽车,上面坐了四个共和党党员。

        后面的是“怪人”组的鼓和喇叭乐队,他们后面跟着“反盗马协会”的成员,他们骑着马,一路小跑的跟上来,而且戴着大帽子,面前胡须飘飘,把自己装扮成过去为领赏而追捕逃犯的人。

        接着第一辆彩车出场,L.J. 韦登巴赫太太在她所属的“东方之星”俱乐部的帮助下,隆重出场。她们的彩车是国际卡维斯特牌卡车改装的簇满鲜花的有平台的卡车。韦登巴赫太太的老爸坐在一张厨房里用的椅子上,穿着内战时期的蓝军服,身上挂着北方联邦军队授予他的奖章。他好象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彩车上还有些“东方之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装饰着希腊风格的布,坐在他周围。L.J. 韦登巴赫太太也坐在上面,穿着庞大的有裙撑的裙子。把她老爸扶得直直的。

        在她老爸头上挂着一幅标语,是由开着无数红色、粉色或白色花瓣的玫瑰攀援围成的,上面写着:

 

本地最年长的定居者

1845年生

被授予各种勋章的内战老兵

 

        按理说,这辆彩车后面跟的应该是一排来自基督教妇女戒酒协会的妇女,她们会高举如下横幅:

 

烈酒是一种嘲弄人的东西。

 

        但是不知怎么地,我们的彩车插进游行队伍。它也是一辆由干草扎成框子的车子,是从考吉尔乳牛场借来的,考吉尔的几个兄弟走在车子的两侧,他们都长大啦,全都成了信奉基督的人,只有他们家的厄尼例外,他现在被关在监狱里。拉我们彩车的马本来是拉考吉尔家奶车的,由于要拉我们的彩车,今天不拉奶了,后来我们彩车上发生了许多事情。

        车子前面放的是流着汗的黄土墩,而在太阳晒到它前,它是由黄油雕刻成的一条牛。黄土墩旁边站着玛丽·艾丽斯,她还穿着跳舞时的那套服装,手里举着那次在业余歌手演唱会上获得的纪念杯,向周围的人鞠躬致意。因为今天雷不能坐在彩车上,就由我和她在一起,穿着多德尔爷爷结婚时穿的那套礼服。坐在我们后面的是埃菲·威尔科克斯太太,她坐在一条三只腿的板凳上,给大家示范如何使用以往拓荒者们使用过的搅乳器,而且两眼不停地在人群中寻来转去的。

        在彩车的后部,有个王座,实际上它只是个从奶奶前屋拿来的平面摇椅。在一堆枕头上坐着穿得全副武装的格雷迪·格里斯沃尔德大叔,他显得特别高大。太阳照在大叔高举的宝剑上闪闪发光。大叔的胡子还没我长哪,所以他不能像我一样的捋着胡须,倒显得像个喜气洋洋的小伙子。

        为了帮他一把,奶奶站在格雷迪·格里斯沃尔德大叔旁边,双脚分得很开站着。她变成另一个奶奶啦,一个我们从没见过的奶奶。她现在穿的是非常肥大,复杂的旧式礼服,是用天鹅绒改的,带着流苏。她的裙撑罩在干草扎成的框子外边,前面的衣领挖得令人吃惊的低。奶奶头上戴着艾德尔·尤班克斯当年从窗台摔下来那顶太阳帽,手里晃荡着多德尔爷爷那只12口径的温切斯特21型猎枪。不管怎么说,这只枪也算是很有年头啦。

        她们车上面也挂了个标语:这张标语纸晾在晒衣服的柱子上,我花了半夜才写好:

 

格雷迪·格里斯沃尔德大叔

1832年生

胳臂在墨西哥战争中受过伤

现在是本镇最年长的居民

 

        其实只要奶奶自己一个人一亮相就能震住其他围观的人。当我们经过“咖啡壶”店时,格雷迪大叔舞起他的那把剑来,赢来阵阵掌声。

        我对着玛丽·艾丽斯的耳朵小声说,“可你当时为什么选雷·维奇做舞伴呢?

        “我发现他有潜力,”她很酷地说,并向围观者举起上次赢来的纪念杯。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会跳舞。”

        “他会跳舞?”玛丽·艾丽斯轻蔑地吸了口气。“你说他走走还凑合。你觉得我这一周都忙活啥呀?我一直在教他交际舞。而那个大个子乡巴佬不停地踩我的脚,我这辈子恐怕都要跛腿了。”

        游行队伍来到火车站,人们要穿过瓦巴施铁路公司的铁轨,到镇子的其它地方游行。但是从芝加哥来的蓝鸟号火车准时进站,堵住游行队伍的去路,正好在韦登巴赫太太的彩车前停住,这辆彩车突然被迫停下来。

        而拉我们彩车的考吉尔家的老马累得够呛,根本没注意到前面车子停了,还是依照惯性,得得地往前冲,一下子撞到韦登巴赫太太的彩车上。我们都被颠了一下。玛丽·艾丽斯被颠得晃晃悠悠的,我赶快伸手去抓她,免得她从彩车上掉下去。威尔科克斯太太在凳子上被颠得东摇西晃的,差点没跌下去。

        韦登巴赫太太当然知道我们就跟在她们后面,而且找了个比她老爸还要老的居民,坏了她的计划。尽管她那天晚上花了钱,她那会背诵东西的侄侄还是没在业余歌手演唱会上获奖。所以韦登巴赫太太早已气得不行,现在看见我们也不理我们。

        但现在她老爸转过身,向后面的车子看。他可能不一定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但是他的眼睛挺好使,啥毛病也没有。看见格雷迪大叔头上的标语,他那浑浊的老眼瞬间眯成一条缝。对搭过一只手来帮他的女儿大声地喝叱着什么。

        然后,一瞬间就发生了件惊天动地的事。韦登巴赫太太的老爸甩开女儿的手,离开他那把厨房里用的椅子,跳下他们自己的彩车,歪戴着他那顶军便帽,趾高气扬地向我们的彩车走来。

        韦登巴赫太太的爸爸气得瞪着格雷迪大叔,狂呼乱叫起来,“好你个卑鄙无耻的黄毛老杂种,如果你参加过墨西哥战争,那我们准得输!”

        格雷迪大叔从上往下看着他,好象在考虑,然后他也大声吼道,“你们打仗完全是斗嘴,我是真跟他们开战!”奶奶还没来得及阻止他,格雷迪大叔就离开他原来的“宝座”,在我们这辆彩车边上站稳身子,一下子跳了下去。格雷迪大叔扑到韦登巴赫太太的爸爸身上,他们两人在大街上扭成一团,在地上滚起来。他们的勋章和武器撞得叮当做响,像大钟似的敲起来。

        “不要用剑,格雷迪大叔!”奶奶大声喊。现在瓦巴施铁路公司的蓝鸟号火车应该离开了。但是所有乘客都挤在窗口,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种场面。现在年龄最大的两个男人在大街上吵吵嚷嚷的,扭打在一起,可谓拳光剑影的。他们攥着小拳头,你打我我捶你的。两人现在满身都是灰,你无法分清他们都穿着什么颜色的军服。而从镇子的远处传来歌声,那队已经跨过铁轨的高中生们高唱着“美国星条旗永不落”。

        虽然韦登巴赫太太那带裙撑的大裙子走起来很不方便,最后分开了这两位老战士。奶奶倒情愿他们两个打下去,最后能分出个胜负来。

 

        那天我们离开奶奶家回芝家哥时,奶奶来火车站为我们送行。这是我们兄妹俩最后一次来看她,我估摸奶奶知道。但她啥也没说。

        当蓝鸟号火车沿着铁轨出现时,我有件事要问奶奶。“奶奶,我心里有件事总不太明白。

        “那就不要再想,”她说。

        “你怎么知道格雷迪·格里斯沃尔德大叔一百零三岁呢?”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这么大呢?”奶奶举着那把细长破旧的黑伞挡着阳光。

        “我的意思是,他有出生证什么的吗?”

        “出生证?”她冲我挥挥手。“那时他们没有出生证。你太小,不懂这些,人们不用出生证也能知道你几岁。”

        可是这时火车喷着热气进站了,这是她跟我们说的最后几句话。当我和玛丽·艾丽斯爬上车时,奶奶把装午餐的篮子递给我们。

 

        火车还没完全出镇,我们两个就差不多快睡着啦。来看奶奶确实很累。我在打瞌睡时,听到喵的一声。我看看脚下,发现篮子上的盖子升了起来。有两只眼睛发着绿光看着我。

        我飞快地看了一眼玛丽·艾丽斯,她装着睡着啦。“那是什么?”

        她吃惊地盯着那两只绿眼,那两只绿眼也盯着她。“天哪,”她说,“原来是猫眯。可怜的小东西。她自己摸索了三天,才从格雷迪大叔家里回到奶奶家的泥巴房子。一定是奶奶把她塞进篮子里的,意思要我留着她。真是个惊喜。”

        “然而你看起来并不显得很吃惊。”

        “我还不吃惊,我太软弱了,你用个羽毛就能把我打倒。”玛丽·艾丽斯不屑一顾的说,把那个小猫眯放到自己腿上。

        “你怎么知道妈妈会让你养它呢?”

        “你又怎么知道她不会哪?”玛丽·艾丽斯反问。

        瓦巴施铁路公司的蓝鸟号喷着热气,穿过纵横交错的田野,像芝加哥疾驶而去。


军车(1942年)

        随着时光一年年的过去,我和玛丽·艾丽斯逐渐长大。与我们的希望相比,时间过得太慢,但是实际上时光快的我们还没注意,就过去了。又来了一次战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很希望参加。战争对我来说,是个实现以往飞行梦想的机会。就像我几年以前在奶奶的镇上参加食品评比比赛,第一次乘坐巴尼·布坎南的双翼飞机一样,我的灵魂开始飞生。我唯一的希望是战争能打的长一些,好让我能飞翔。这次战争确实打的时间很长。

        我在谢里登堡参加了空军,但在我去飞行学校学习前,我得在论纳德·伍德营做些基本训练。

        那天晚上我们离开迪尔伯恩火车站时,我突然想到我们的军车要经过奶奶住的镇子,尽管火车经过的时间是晚上,我还是给奶奶发了封电报。她家一直没安电话。或许这封电报会吓她一跳,但是我只想告诉她,我们军车会经过她们小镇,尽管车子不会停。

        由于延误,军车晚走了一个小时,我们只好坐在乔利蔼特外面的铁路旁轨上等一小时。在军车上你甭想睡觉,我们车厢蓝烟弥漫,人们在玩牌。我一整夜没睡,靠在窗前。

        我知道我们快要到奶奶住的小镇啦,这是黎明前人们熟睡的时候。我们慢慢经过车站,快要到奶奶住的地方啦,她家离镇子最远。火车经过时,我却发现奶奶家整个房子像个大灯笼似的,楼上楼下每个窗子都亮着灯,我知道她离开房子时,总是把灯全部熄灭的。现在车子滚滚而过,我发现奶奶站在那里。

        奶奶站在门前,身子显得很高大——身后堂屋射出的灯光照到她身上,使她显得更高大。奶奶站在那,凭借夜晚的光亮目送火车驶过。她不知道我在那节车厢,但她的手高高地举着,挥动着——像整个火车挥手,希望我能看见。

        我也像奶奶挥手,直到奶奶的窗子完全隐没在黑暗里,火车过去很久后,我还在挥手。


作者简介

        理查特·佩克在短篇小说“‘猎枪奇塔姆在地面上的最后一夜’”中创造了多德尔奶奶这一形象,这个短篇成为本书的第一章。她说,“奶奶太高大太复杂,一个短篇的篇幅不可能穷尽这一人物,对她那两个逐渐长大的孙子孙女来说,奶奶太高大,太神秘,每来一次都会发现以前不知道的奶奶的另外一面。”

        佩克先生已经创作了二十多部深受年轻读者喜爱的小说。他曾经两次因为创作儿童/青年神秘小说而获得最佳“埃德加·艾伦·坡”奖,他的作品也获得过几种其他奖项,其中包括获得玛格丽特·爱德华兹小说奖。

        理查特·佩克前十八年生活在伊利诺伊市的迪凯特镇,“这是个美国式的小城镇,那儿的年轻人如果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会被认为有罪。”作者现住在纽约市。

 

 

20013月译完

20037月三校订稿



[1]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芝加哥黑社会活动猖獗、黑社会团伙相互搏杀的年代,艾尔·卡彭和“臭虫”莫兰是当时芝加哥两大犯罪团伙的首领。1929年情人节这天,卡彭的手下装扮成警察,杀死了莫兰手下的六个人,至此卡彭团伙赢得了芝加哥黑社会的控制权——译注

[2] 安妮·奥克利(1860-1926),美国女神枪手和射击表演家——译注

[3]  共济会是一个国际性的互助组织,起源于中世纪的石匠和教堂建筑工匠的行会,会员大多是白人新教徒——译注

[4] 这里指美国南北战争,即1861年至1865年间美国北方联邦与南方要求脱离联邦的邦联之间的战争——译注

[5] 南北战争时的战场,现为美国田纳西州国家公园——译注

[6] 尤利西斯·格兰特(18221885),美国第十八任总统(1869-1877年)和内战时期的将领,在维克斯堡战役(1862-1863年)中获胜后,被任命为联邦军总司令(1864年)——译注

[7] 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北部小溪,靠近马纳萨斯,为南北战争中两次重要战斗 (1861721日和186282930)发生的地点,两次战斗联邦军均遭失败——译注

[8] 查尔斯·A. 林德伯格(1902-1974),美国飞行员,首次单独飞越大西洋(1927520-21日),作品有《我们》(1936年)和自传《圣路易斯精神号》(1953年)——译注

[9] 全名托马斯·埃德温·米克斯(1880-1940),美国电影演员,以其在西部无声片中的表演而闻名——译注

[10] 英美国家的节日,节期为每年的1031日。这天晚上,孩子们化装走家串户,接受款待,并且做些恶作剧的事情来欢度节日——译注

[11]连环画中的人物,故事背景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译注

[12]西方宗教、古代中东的宗教及一些原始宗教认为,世界末日来临之时,所有的人都会受到审判——译注

[13] 赫伯特·克拉克·胡佛(1874-1964),美国第31任总统(1929-1933)1929年美国股票市场崩盘后,他不愿通过联邦政府实施干预,1932年竞选下届总统时失败——译注

[14] 位于美国西部加利福尼亚州与内华达州交界处的一个干旱荒谷,为西半球最低点(海平面以下86米)——译注

[15] 雪莉·坦普尔,美国历史上最成功的童星之一,于1928年生于加利福尼亚,三岁时开始演出,擅长唱歌和踢踏舞,主演过多部影片,1949年息影。1988年出版自传《童星》——译注

[16] 《德拉库蜡伯爵》,1931年出品,由贝拉·卢格斯主演吸血鬼。它根据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改遍拍摄而成,在拍摄成电影前,曾在百老汇改编成戏剧演出了好几年。故事主要讲述了德拉库蜡伯爵在英格兰买下房产,并对其邻居实行恐怖活动,最后被制服而死——译注

[17] 玛丽·托德·林肯,第16届总统亚伯拉罕·林肯的美国妻子,他们1842114日结婚,传说她非常凶悍,林肯的婚姻并不十分幸福——译注

[18] 阿贝·林肯,亚伯拉罕·林肯的妮称——译注

[19] 斯蒂芬·道格拉斯,美国政治家,1813423日生于佛蒙特州,擅长演说,因与林肯的多次辩论而闻名。1858年就蓄奴问题与林肯辩论,1860年与林肯竞选美国总统,竞选失败后,他全力支持林肯总统,186263日因染伤寒去世——译注

[20] 原文为small,既可做“细小”解,也可做“后腰,腰部”解,用在此处一语双关,有开玩笑的意味——译注

[21] 原文应用creek,表示“小河”或者“小溪”,奶奶因发音不准而念成crick,姑且以汉字谐音译之——译注

[22] 塞罗戈多战役:1847417-18日,8500名美国士兵在温菲尔德·司各特司令的率领下,入侵墨西哥。安东尼奥将军率领12000名予以阻击——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