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
[爱尔兰]弗兰克·奥康诺 著
柯 平 译
[译者的话]这篇小说的作者弗兰克·奥康诺(1903~1966)是爱尔兰现代著名的作家。早年他曾因参加争取爱尔兰自治的斗争而坐过牢,后来他当过剧院导演、大学教授和杂志撰稿人。他的作品中最受人喜爱的是短篇小说,本篇就是从他的《奥康诺短篇小说集》(1952)里选出来的。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5岁的小男孩与他那刚从战场上回来的父亲之间发生的一连串喜剧性的冲突,它妙趣横生地表现了一个孩子是如何看待他周围的世界的。
打仗那会儿(我是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爸爸一直待在部队里。我到了五岁上还没怎么看到过他;就是看到过他的什么也不会让我操心。有时候我醒来,会看见烛光下站着一个穿卡其布军装的大个子,脸朝下冲着我瞧。再不然就是大清早,偶尔能听到前门“砰”地一声带上,接着就是钉靴踩在石子小路上发出的“卡嗒—卡嗒”声。所有这些迹象就说明爸爸进门了或者出去了。他来来去去总那么神秘,就像圣诞老人似的。
实际上我很喜欢他来访,只是每天早晨我爬上大床躺在他和妈妈中间时,给挤得不太舒服。他抽烟,身上带着股好闻的陈旧味道;他还刮脸,这叫人瞧着真是又新鲜又有趣。每次来他都会留下一大串纪念品——坦克模型啦、用子弹壳做柄的廓尔喀短刀① 啦、德国钢盔啦、帽徽啦、钮扣垫② 啦什么的,总之,是各式各样的军用装备。他把这些东西都小心地藏在衣柜顶上一个长条形的盒子里,以备迟早有用。爸爸有点收罗癖,不管什么他都指望迟早有用。可是他一转身,妈妈就任我踩上椅子,把他的宝贝翻弄个遍。妈妈好像不像他那么希罕这些东西。
这场战争是我一生中最平静的时候。我住的顶楼朝南开着窗。妈妈在窗上挂了帘子,可也没多大用处,我总是天刚蒙蒙亮就醒了。前一天里淘气犯下的罪过烟消云散,我觉得自己就像太阳一样,要去高高兴兴地放光了。生活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样简单明了,什么样的奇迹都可能发生。醒来以后,我从被子底下伸出两只脚——我管他们叫左太太和右太太——开始为她们设计许多戏剧性的场面,让她们讨论当天的问题。起码右太太不含糊,她的感情挺外露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过对于左太太,我的指挥不太灵,所以她仅仅满足于点头赞同右太太的见解。
两位太太谈论妈妈和我这天里该做点什么,圣诞老人要送给我们的一个朋友什么样的礼物,以及怎样才能把家里装点一新。关于要不要毛娃娃这么个小问题她们也要议论议论。妈妈和我在这事上总想不到一块。山坡上就数咱家没有新添的毛娃娃了。妈说在爸爸打完仗回来以前,我们出不起买毛娃娃的钱,因为一个毛娃娃要值十七半先令啦③ 。一听这话就知道妈妈的头脑真简单,路那头人家杰耐家就有个毛娃娃,可谁都知道他家根本拿不出十七个半先令来。也许那是个便宜的娃娃,而妈妈想要个真正好的,可我觉得她也太讲究了,咱家有个像杰耐家那样的毛娃娃就不赖。
定好当天的计划,我就爬下床,搬把椅子放在窗下,好把吊窗往上推,直到脑袋能伸出去为止。窗外是后山坡人家的前花园,再过去隔着一个深谷,可以望见对面山腰上从低到高排列着的高高的红房子。那些红房子此刻还静静地笼罩在阴影里,而山谷这边的人家都已经给朝阳照亮了。不过,它们都拖着长长的影子,看上去又呆板又陌生,像是用画笔画出来的布景。这以后,我就钻进妈妈的房间,爬上大床。她醒过来,于是我就把自己的计划讲给她听。因为下床时只穿着睡衣,所以这会儿我已经快冻僵了,不过自个儿倒没怎么觉得。我边讲边暖和过来,最后身上一点也不冷了,于是便躺在妈妈身边睡着了,直到听见妈妈在楼下做早饭的声音时才会再醒来。
吃过早饭,我们就进城,先在圣奥古斯丁教堂听弥撒,为爸爸祷告,然后去买东西。下午如果天晴,我们就到野外散步,再不就去看妈妈的老朋友,女修道院院长圣多米尼克嬷嬷。妈妈让所有的修女都为爸爸祷告。每天晚上上床前,我也祈求天主保佑爸爸平安地从战场上回来。那会儿真是天知道,我都在给自己祈求些啥哟!
有一天清晨,我又爬上了大床。嘿!那不就是爸爸吗?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圣诞老人似的神气。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没穿军装,却换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蓝色西服。妈妈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好高兴的:爸爸不穿军装,看起来就压根儿没以前那么好玩了。妈妈只顾一个劲地笑,还说我们的祷告已经得到了响应。于是我们就动身去做弥撒,感谢天主把爸爸平安送回家。
真是报应啊!就在当天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脱掉靴子,趿上拖鞋,扣上那顶他在屋里戴着防感冒用的又脏又旧的帽子,跷起双腿,开始神情严肃地对妈妈说起话来了。妈妈瞧上去挺着急的样子。我自然不喜欢看到她着急,因为她这样子就不好看了。于是我打断了正在说话的爸爸。
“等一下再说,莱里。”妈妈轻声道。
这只不过是以前她在讨厌的客人面前对我说过的话,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在乎,照样说我的。
“别嚷嚷,莱里!”妈妈不耐烦了,“你没见我正在同爸爸说话吗?”
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不妙的字眼——“同爸爸说话。”我不禁觉得,如果天主就是这样响应人家祷告的话,那么他听祷告的时候一定没怎么太用心。
我尽量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问妈妈:“你为什么要同爸爸说话?”
“因为爸爸有事要同我商量。好了,别再吵我们了。”
下午,爸爸带我去散步,这是妈妈交代的。这次是进城,而不是去野外。开始,我又像平常那样挺开心的,以为事情兴许会变好,但是结果却满不是那么回事。爸爸对什么是进城散步这一点同我的看法根本不一样。他对有轨电车啊、轮船啊、马啊什么的,一点该有的兴趣也没有。让他高兴的事好象只有一桩,那就是跟同他一样大的人说话。我想停住脚步时,他拖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往前走;他想站下来时,我就没办法,也非得站下来不可。我留意了一下,发现他一靠住墙,好象就是要停好久的信号。等到他再次靠住墙的时候,我便大闹起来。但他就像是定住在那里一样,再也不动了。我扯他的衣服,拉他的裤子,但他可不像妈妈,你闹个不停就能让她发火,他只说一句话:“莱里,你要是不乖乖的,我就好好揍你一顿。”爸爸真有能耐,你说你的,他不听他的。我心里把他琢磨了一下,考虑是不是该哭,可是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来就是哭,也不会让他着急。我活像就是在同一座大山一起散步!我扭他的手,用拳头连连捶他,可他呢,要么干脆不理会我,要么就只是开心地咧着嘴,用他那像是从山项上看下来似的眼光瞄我一眼。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只顾自己的人。
喝下午茶时,“同爸爸说话”又重新开始了。这回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因为他手里拿着一张晚报。每隔几分钟,他就放下报纸,告诉妈妈一点儿上面的新玩艺儿。我心里思量,这样同人家比赛可真够卑鄙的。要是一个对一个的话,我什么时候都敢跟他比试,看谁能把妈妈吸引过来。可现在他让人家把招儿全给他在那张纸上备好了,我当然就没指望赢了。我几次试图改变话题,但都没成功。
“爸爸看报你该安静点,莱里。”妈妈没好气地对我说。
事情很清楚,要么妈妈真的是对同爸爸说话比对我说话还有兴趣,要么就一定是爸爸用一种可怕的力量控制了她,使她不敢承认实情。
晚上妈妈安顿我上床睡觉时,我问她:“妈,你说要是我认真祷告的话,天主能把爸爸重新送回去打仗吗?”
她听了我的话以后似乎考虑了一会儿。
“不能,好孩子,”她笑着回答我,“我想天主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妈?”
“因为再也没有战争了,乖乖。”
“可是,妈,天主如果愿意的话,难道就不能再造一个战争出来吗?”
“他不想这么做,乖孩子,造出战争来的不是天主,是坏人。”
“噢!”我叹了一口气。
我感到很失望,心想天主原来也不像大家说得那么有本事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和往常一样的时侯醒了过来,情绪很兴奋,就像喝了酒似的。我伸出双脚,发明了一个很长的谈话,让右太太说起她同自己的爸爸如何如何合不来,最后她把爸爸送进了养老院。养老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其实我并不太清楚,不过听起来它倒像是个做爸爸的人该去的地方。过后我搬了把椅子,把头探到窗外,天刚蒙蒙亮,空气像是犯了什么过错似的垂头丧气,我觉得自己当场捉住了它的辫子。我满脑袋里装着五花八门的见解和计划,脚下磕磕碰碰地撞进了隔壁房间,在昏暗中爬上大床。妈妈身边已经没有地方,所以我只好爬到她和爸爸中间。我暂时忘了几天以来同爸爸有关的事情。有几分钟时间里,我楞楞地坐在那儿,绞尽脑汁地寻思这会儿该拿他怎么办。他在床上占了一大块地方,大小已经超过了他应有的份儿,弄得我挺不舒服。最后我冲他踢了几脚。他咕哝几声,舒展了一下手脚,不过总算让出了一点地方。妈妈醒过来,用手摸着找我。我嘴里吮着大拇指,心满意足地在暖和的床上安顿下来。
“妈!”我挺得意地叫了一声。
“噢!乖孩子,”她低声地说,“别吵醒爸爸!”
这话可是事态的新发展,看来比“同爸爸说话”还要严重着呢。我简直不能想象生活里怎能没有我和妈妈大清早的谈话。
“为什么?”我严肃地质问道。
“因为可怜的爸爸累了。”
照我看,这才不是理由呢!再说“可怜的爸爸”这种多愁善感的称呼也叫我听着作呕。我从来不喜欢这种过分的热乎劲,它总让我觉得是假心假意。
“噢!”我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接着就用自己最迷人的口吻说,“你知道今天我想同你上哪儿去吗?妈?”
“不知道,乖乖,”妈妈叹了一口气。
“我要到格兰河下游去,用新鱼网捉刺脊鱼,然后再去‘狐狸和猎狗’客栈,然后——”
“别吵醒爸爸!”妈妈生气地嘘了我一声,并且赶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可是晚了,爸爸已经醒了,要不也是差不多醒了。他咕哝着伸手去摸火柴,接着又不相信似地看了一下表。
“要喝杯茶吗?亲爱的?”妈妈压低嗓子,用挺软的声腔问爸爸。这声腔以前我还从没听到过呢,听上去就好像她害怕似的。
“茶?”爸爸怒气冲冲地嚷了起来:“你知道才几点吗?”
“然后我就沿着拉斯孔尼路往前走,”我放开喉咙赶紧往下说,生怕一会儿给他们打断了,会把计划中的什么项目给忘掉。
“马上去睡觉,莱里!”妈妈厉声喝道。
我抽起鼻子来:计划是别想一心一意地讲完了。瞧这对活宝的劲儿!扼杀我清晨的计划等于就是不让一家人出摇篮便把他们一起活埋呀!
爸爸一言不发,只顾点着烟斗叭嗒叭嗒地抽。他瞧着窗外暗淡的晨光,既不答理妈,也不理我。我知道他气疯了。我一说话,妈妈就恼怒地呵斥我住口。我受到了屈辱,感到事情不公平,甚至有点不妙的味道在里面。从前,每当妈妈要铺两张床的时侯,我就会向她指出:咱俩能睡一张床时还要铺两张床,这是浪费。而她总是回答我说:睡两张床对健康有好处。可现在呢,瞧瞧这家伙,瞧瞧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人吧,竟然一点儿也不顾妈妈的健康,硬是要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他早早起了床去煮茶,不过他虽然给妈妈端来了一杯茶,却是压根儿没管我。
“妈,”我嚷起来,“我也要杯茶。”
“好的,乖孩子,”她耐着性子说,“你就用妈的茶杯喝吧。”
看来再也没啥好说的了,不是爸爸,就是我,咱两人当中总有一个得离开这个家。我可不要从妈妈的杯子里喝茶,这是我的家,我得获得平等待遇才行。到末了,我把茶喝了个一干二净,一点儿也没给妈留,存心想惹她发火,但她竟然一声不响地忍受了。
不过,当天晚上妈妈送我上床睡觉的时候,却温和地对我说:
“莱里,我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我问。
“早上别进来打扰可怜的爸爸了,行吗?”
又是“可怜的爸爸!”这个讨厌透顶的家伙!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和他沾上边,我是一概不准备再相信了。于是我问妈妈:
“为什么?”
“可怜的爸爸又操心又累,还睡不好觉。”
“妈,他为什么睡不好觉?”
“唔,你知道,他打仗的时候,妈不是从邮局领便士④ 回来的吗?”
“从麦卡锡小姐那儿?”
“是的。可是现在麦卡锡小姐再也没便士啦,所以爸爸得出去给咱们找便士。要是他找不到的话,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我说:“不知道,告诉我吧。”
“唔,我想咱们可能就得到外面去向人家讨啦,就像每个星期五来讨饭的那个老太婆那样。咱们可不喜欢向人家讨便士的,对不对?”
“对,”我表示同意,“是不喜欢。”
“那你答应不进来弄醒爸爸了?”
“答应。”
请您注意,我说答应可不是有口无心的。我知道便士的事是要紧事。像那个老太婆那样,每个星期五出去向人家讨要,我是坚决反对的。妈妈把我所有的玩具都找了出来,绕着我的床摆了一圈。这样一来,不管我怎么出去,就总会绊上一件玩具。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我对自己答应妈妈的话记得很清楚。我爬下床,就坐在地板上玩——我自己觉得是玩了好几个小时。然后我搬过椅子,又往窗外张望了好几个小时。我希望该是爸爸睡醒的时候了,还希望能有人给我做杯茶。我一点也不高兴,倒是觉得挺没劲的,而且还冷得厉害!我是多么渴望能在那张又大又软、暖暖和和的羽绒床上躺一会儿啊。
最后,我再也忍不住了,终于钻进了隔壁屋子。妈妈身边还是没有空地方,我便从她身上爬过去。她一下子惊醒了。
“莱里,”她紧紧捏着我的胳臂,压低声音说,“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来着?”
我当场给捉住了辫子,只好带着哭腔分辩道:“我照我的保证做的,妈,我不声不响这么长时间了。”
“哦,乖乖,你这个小讨厌鬼!妈妈上下抚摸着我,无可奈何地说:“那这么着,我让你呆在这儿,你答应我不说话,行吗?”
“可我想说话呀,妈。”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怨。
“那可不行,”她换了一种坚决的口气,这口气在我听来还很新鲜,”爸爸在睡觉,你懂不懂?”
我是再懂不过了。我想说话,他想睡觉——到底这是谁的家?“妈,”我也同样坚决地说,“我想爸爸睡自己的床,对他的健康有好处。”
这话可把妈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有一会儿她没说话。
“这样吧,咱们说个干脆的,”妈妈随后又开了口。“要么别作声,要么就回自己的床上去,你要哪一样?”
这般不讲公道,可真把我气坏了。她亲口说过的话已经向我证明了她说话不算数,办事不公平。我问的问题,她竟然连理都不理。于是我气呼呼地踢了爸爸一脚。妈妈没看到,可这一脚却让爸爸哼哼了一声,吃惊地睁开了眼。
“几点了?”他问话时声音有点发慌,两眼也不看妈妈,却直盯着房门,好像发现那里有人似的。
“还早呢,”妈妈安慰他说,“是孩子来了,再睡吧……好了,莱里,”她一边下床一边对我说:“你把爸爸吵醒了,你得回去。”
我心里明白,这回妈妈尽管看上去心平气和,却真的是要说到做到了;不过我还明白一点:除非我马上提出声明,否则自己生活里的头号特权和独有的好处实际上就要丢个净光了。所以,当她把我抱起来时,我尖叫了一声,尖得能把死人吵醒,更不用说爸爸了。爸爸哼哼了一声:
“这该死的小东西,他不肯睡是不是?”
“他不过是这样习惯了,亲爱的。”妈妈回答得很平静,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很恼火。
“哼!现在该是改改的时候了!”爸爸叫了一声,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他把所有的被子都裹在身上,转身面冲着墙,随后又翻过身来望望,只露出两只挺凶的小眼睛。这家伙看上去可真够坏的。
妈妈因为要打开卧室的门,不得不把我放下来。我脚一沾地就窜到离门最远的墙旮旯里,嘴里不住地嚷嚷。爸爸一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闭嘴,你这个小哈巴狗!”他大喝一声,嗓子眼里像是堵了块东西。
我吓了一跳,停止了叫嚷,过去还从来没人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过话。我不敢相信似地望着他,他脸上气得直打颤。这会儿我才算完全明白了,天主听了我祈求这个魔王安全归来的祷告以后是怎么变着法子来作弄我的。
“闲嘴,你!”我也气急败坏地放声大叫起来。
“你说什么?”爸爸嚷道,一下子从床上蹦到了地上。
“米克,米克!”妈妈喊道,“你没看见孩子是对你不习惯吗?”
“我看他是喂的比教得好哇,”爸爸发疯似地挥舞着两只手臂,咆哮起来,“他的屁股想挨打呀。”
同这句攻击我人身的下流话比起来,刚才的喝骂就是全部加起来也算不了什么了。这句话真把我给气坏了。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打你自己的吧!打你自己的吧!闭嘴!闭嘴!”
这下他再也忍不住了,举手就向我打来。不过虽然这么着,他的自信心可不足。您可以料到,在妈妈惊恐的目光注视下,每个男子汉都会变得不太自信的。所以他的手落下来时只是轻轻的一拍。不过他毕竟是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啊!他借着我天真的祈祷才花言巧语地从战场上逛悠到我们的大床上。现在这个不知打哪儿掉下来的人竟然动手来打我,这种天大的侮辱把我完全气疯了。我尖声狂叫,光脚乱跳。爸爸只穿着一件灰色的军用短袖衫,模样又粗又笨,就像是座准备去杀人的大山峰似地低头望着我。那会儿我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也在嫉妒我呀。妈妈穿着睡衣,似乎心都给我们吵碎了。我想,她要是真的像她看上去那么难受就好了。我觉得她是自作自受,没啥委屈。
从那天早晨开始,我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团糟。爸爸同我成了公开的死对头,我俩之间展开了一连串的小争斗。他想方设法偷走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我也照样偷他的。妈妈坐在床头给我讲故事时,他会过来东翻西找地寻一双什么开战时留下的旧皮靴。他同妈妈说话时,我就边玩玩具,边吱吱哇哇地嚷嚷,意思是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有一天黄昏,爸爸下班回来以后大闹了一场,因为他看见我在他的盒子边上摆弄他的团队徽章、廓尔喀短刀和钮扣垫。妈妈连忙起身从我手边拿走了盒子。
“没有爸爸的许可,不能玩他的玩具,莱里,”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爸爸可没玩你的。”
不知为什么,爸爸听了这话以后死死地盯着妈妈,就像是妈妈先打了他,然后又愁眉苦脸自顾自地走开了似的。
“这可不是玩具,”他大声嚷嚷着,把盒子重新搬下来,看我有没有从里面拿走点什么,“这里面的东西可都是宝贝。”
时间越长,我越看得出:爸爸在使心眼疏远妈妈和我的关系。而更糟的是:我怎么也弄不清楚他用的究竟是什么办法,同时也琢磨不透他到底对妈妈有些什么吸引力。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没我迷人呀:他说话声音土里土气的,喝茶时还呼噜呼噜地弄出声音来。有一阵我寻思,也许妈妈是对报纸感兴趣,于是我就自编了一小段一小段的新闻念给她听。后来我又估摸着可能是抽烟让她着迷,因为我自己觉得抽烟是挺讨人喜欢的,所以我便拿了爸爸的烟斗,在家里吞云吐雾地到处游逛。我甚至还学着在喝茶的时侯弄出呼噜来,但妈妈只说我讨人嫌。看来一切都同那个不利于健康的睡在一起的习惯有关系,所以我有事没事地总爱闯进他们的卧室,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自言自语,好让他们不注意我在观察他们。然而,他们从来也没做什么能让我看出名堂的事情。最后我简直给搞糊涂了。看来关键在于要长成大人,能送戒指⑤ 给人家才成。我意识到自己得等待。
不过在这同时,我也要让爸爸明白:我只是在等待而已,并不是放弃斗争。那天傍晚,当他在我头顶上夸夸其谈,特别让人反感的时候,我便给了他一个迎头痛击。
“妈,”我说,“你知道我长大以后要干什么吗?”
“不知道,好乖乖,”妈说,“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和你结婚,”我从容不迫地宣布。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但他糊弄不了我,我知道他一定是假装不着急。妈妈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乐。我觉察得出来:她听说爸爸对她的控制有一天会被打破,感到挺欣慰的。
“那可不好吗?”她笑吟吟地说。
“非常好,”我的信心十足,“因为我们会有好多好多的娃娃。”
“可不是吗,好孩子,”妈妈温和地说,“我想咱家很快就会有一个了,到时候你就有伴了。”
听妈妈这么说,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这就证明她尽管依着爸爸,对我的心愿倒还是放在心上的;再说这么一来还可以叫杰耐家安分守己一点,别老是夸耀他们的娃娃。
不过,事情的结果却并不这么妙。首先,妈妈整天心事重重的——我估计是为那十七个半先令的事。爸爸开始回来得比平常晚了,但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好处。妈妈不再领我出去散步了。她变得像干柴似地容易上火,而且还平白无故地打我。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提起过那个该死的娃娃——我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自找倒霉的本事。
可不真是倒霉吗!在一阵最最骇人听闻的忙乎之中,索尼来到了人间。他连一会儿不大肆声张也不行。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这个难伺候的小东西——在我看来,他就没有好伺候的时候。他要求的照顾太多了。妈妈真傻,连他在卖弄自己都看不出来。要说做伴,没他还好些。他整天光睡觉,我走来走去还得踮着脚尖不吵醒他。问题已经不再是别吵醒爸爸了,现在的口号是“别吵醒索尼!”我实在想不通,这小东西为啥不能按时睡觉,所以每次妈妈一转身,我就把他弄醒。有时为了让他醒着不睡,我还揪他一把。有一回,就在我这么干的时候,妈妈捉住了我,结果是毫不留情地掴了我一顿屁股。
有天傍晚,爸爸下班回来时,我正在花园里玩玩具火车。我装作没看见他,放开嗓子假装在自言自语:“要是再有什么该死的毛娃娃来,我就离开这个家。”
爸爸马上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打量着我。
“你说什么?”他厉声问道。
“我不过是在跟自己说话来着,”我拼命克制住惊慌回答道,“是私事。”
他一言不发地转声走开了。请您注意,不要毛娃娃那句话我本来是当作一个郑重的警告说出来的,可是说完以后它的效果却非常的不一样:爸爸开始待我好了。这一点我当然能够理解。妈妈对待索尼的态度相当令人作呕,连吃饭的时候她都会站起来走到摇蓝边上,满脸傻笑地看着他。她不但自己这样,而且还要爸爸也学着她的样子做。爸爸听了以后总是客客气气的,但他脸上那副茫然不解的神情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根本不懂妈在说什么。他抱怨说索尼晚上老哭,妈妈听了以后直发火,说索尼除了有事以外从来都不哭——这真是天大的谎话,因为索尼从来就没事,只不过是哭着让人照顾他罢了。看到妈妈头脑这么简单,真是让人痛心。爸爸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人却很聪明,他就把索尼给看透了。而且,他现在可能还不知道,我把他也给看透了。
有天夜里,我给惊醒了,身边好像还躺着一个人。有一会儿我欣喜若狂,觉得肯定是妈妈:她终于恢复理智,永远离开爸爸了。可是紧接着就听到隔壁索尼在紧一阵慢一阵地哭,妈妈嘴里念叨着:“噢!噢!噢!”我明白了,身边躺着的不是妈,而是爸爸。他大睁着两眼,直喘粗气,显然是气坏了。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醒悟到他为什么生气了。这回可轮到他自己了;先前他把我赶出了大床,而眼下他自个儿也给赶出来了。现在除了那个讨厌的小崽子,妈是谁也不放在心上喽。我不禁可怜起爸爸来。我自己已经经受过这一切。虽然年纪还小,我可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我开始一上一下地抚摩爸爸,嘴里也学着念叨起来:“噢!噢!噢!”可是爸爸什么反应也没有。
“你也没睡?”他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
我对他说:“啊,好啦,好啦,伸出手臂,把咱们围在一起好吗?”⑥ 他稍稍这么围了一下,我想该用小心翼翼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动作。他身上瘦骨棱棱的,可总比什么也没有好哇。
过圣诞节时,他破天荒地给我买了一个真正很棒的玩具铁路。
译 注
① 廓尔喀短刀是居住在尼泊尔中部的廓尔喀人打造的一种有名的短刀。
② 扣垫是一种铜片,在擦金属钮扣时垫在钮扣下面,防止擦钮扣的布弄脏衣服。
③ 这是妈妈哄孩子的话,说婴儿是买来的。“先令”是英国过去用过的货币名称,相当于我们国家几毛钱的“毛”。
④ 英国货币名,相当于我们国家的“分”,这里指的是爸爸从前线寄回来的养家费。
⑤ 按欧洲风俗,订婚时男女双方要互送订婚戒指给对方,莱里模糊地意识到,妈妈对爸爸好,同爸爸送戒指给她,也就是同她结婚有关系。
⑥ 这是妈妈平常哄莱里时说的话,现在莱里学着用它来哄爸爸。